房間內的所有人你一言我一語地不停說著話,我靜靜地聽著,很想也說點什麼,張開嘴巴聲音卻出不來。我看著黑色絨布沙發上那個有著父親的臉的年輕人,期待他像剛剛一樣代替我,出來對大家說點什麼。但他緊閉著眼睛,看起來就像是死了一般。我漸漸地感到有些害怕,房間裡的人們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大,大到我完全聽不清楚他們在說些什麼,大到我的耳膜刺痛,大到讓我害怕得發抖起來。我想起身逃離,卻發現自己動不了。還有人沒來,這個想法像筆直的箭一般射進了我的腦袋。我必須要等到所有人都來了,然後才能離開。
小舅來了。以前還住在他家的時候我曾經不只一次地在他的皮包裡偷錢。我相信他一定知道,但他從來沒把這件事情說破,更沒打算要阻止我偷。我每次都從他的皮包裡偷走面額最小的一張紙鈔,大概是因為這在他的容許範圍之內,所以認為沒必要為此傷害我的自尊。這像是我和小舅之間心照不宣的小秘密。雖然知道我會偷他的錢,但他還是照常發放零用金給我。小舅的對我如此寬容,但我並不特別覺得感動。他越是不以為意我越是想偷,我在等他動怒。他那虛偽的聖人般的嘴臉最叫我受不了。
我相信舅媽一定知道我會偷小舅的錢,她每次都用慈愛的眼神看著我,彷彿是在說我所做的壞事她都知道,而且她願意原諒我。我恨小舅,也恨舅媽,他們都是虛偽的人。在離開小舅家回到母親的身邊之前,我把他們家所養的吉娃娃狗給丟到附近的大水溝裡。狗的屍體在發臭了之後才被他們發現,我相信他們一定知道那是我幹的,但卻沒來興師問罪,甚至沒向母親提過這件事。
那隻吉娃娃也來了,它看到我之後興奮地猛搖尾巴,並且親密地靠在我的身上。舅媽倒是沒出現,不過看到吉娃娃的臉之後我就明白了一切,那是舅媽的臉,舅媽化身成了吉娃娃,還不計前嫌地舔著我的手指。
小黑來了。他是個怪人,長得怪,想法行為也怪,沒有人願意和他做朋友。我大概是唯一願意主動找他說話的人,但其實那也只有一次而已。我可憐他、同情他,跟他說話只是為了滿足自己的俠義精神,但卻沒想到會讓自己惹上麻煩。小黑從此認定我是他的好朋友,總是時不時地出現在我身邊,把我當成他的搭檔。
有小黑在身邊其他人根本不願意靠近,我知道自己必須要甩掉他,但卻又狠不下心。我讓自己擺出最冷漠輕蔑的態度,不再開口和他說話,對他說的話也不理不踩。但小黑根本沒經歷過社會化的訓練,他以為我不理他是因為心情不好,所以反而拼了命地用自己的方式想安慰我。
其實小黑給我的感覺很奇怪,我當然是討厭他的,但他的存在卻讓我覺得自己高人一等。如果狠下心來對他說出難聽的話,或是惡言威脅他不要再接近我,我想這種討厭的情況很快就能獲得解決,但我卻沒辦法這麼做。把他趕走不僅會令他受傷,我也會變得討厭自己。他跟在我身邊讓我有保護弱小的虛榮感,如果把他趕走,那我就會變成欺負弱小的人了。
小黑的出現讓現場突然安靜了幾秒鐘,不過大家很快地又恢復了鎮定,吵雜的說話聲也重新渲染開來。人們都習慣了把小黑當成隱形人,這時的我也決定要這麼做。小黑在我身後的藏青色絨布沙發上坐了下來,但很快地又移身到角落邊剩下的唯一一張椅子上,我想他也知道自己並不適合坐在明顯的地方。
「姐,你的兒子將來一定會很有出息的,你不用擔心。」小舅站在母親身旁大聲地說。
「我的兒子我自己知道,不用你多嘴。」父親搶著發言。
「你知道什麼?你根本沒跟我說過任何一句話。」坐在暗紅色牛皮沙發上的年輕人終於開了口。
「兒子啊,你難道忘記了嗎?我說過的啊,我說你千萬不要像我一樣,選上像你媽那樣無聊的女人啊。」父親顯得有些激動。
「你這個無賴。」小舅說。「你沒有資格說話。」
「無賴配上無聊,真是好得無從挑剔。」年輕人說。
這時我身後的藏青色絨布沙發突然出現了一個人,我並不認識他,但他的臉我是看過的。在哪裡看過的呢?我一時之前想不起來。好像為了解答我的疑惑似的,這個突然出現的人開始流利地演出無聲的默劇,他有禮貌地連續鞠躬,左手煞有其事地在空中比了比,右手做出遞鑰匙的動作。我很快就認出那人是飯店的櫃檯服務人員。我在住進他所服務的飯店時,因為沒有經驗所以顯得有些慌張,我的慌張被他看在眼裡,他微微上揚的嘴角是被我解釋成是對我的羞辱。當時我馬上拉下了臉,他還在解釋些什麼的時候我就從他手中搶過房間鑰匙,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櫃檯。
在那之後我每次經過櫃檯時總會惡狠狠地瞪著他,退房的那天也很不客氣地將鑰匙丟往櫃檯,滑動的鑰匙打到了他的胸口。我的舉動讓他愣了一下,但還是優雅地拾回我亂丟的鑰匙,並且依舊親切地幫我完成了退房的手續。我想我大概是他所遇過的客人中最糟糕的一個了,他一定從頭到尾都覺得莫名其妙。我知道是我自己反應過度,從一開始我就知道了,他是個非常稱職的服務人員,臉上掛著微笑是他的職業需要,那根本不是在嘲笑我。但是我必須要對他保持著敵意,這樣我才不會被自己所虛構出來的屈辱感給淹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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