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說要放棄寫作了,就像剛懷上孩子的女人要放棄肚裡才還未成形的胚胎,就像樹枝要放棄剛冒出芽的鮮綠嫩葉,就像被海浪沖上沙灘的鯨魚要放棄呼吸。喬放棄了寫作,寫作說了謝謝再連絡。
「不光是寫作啊,我放棄的是整個生命。」喬說。
喬對自己說。喬不對任何人說這樣的話。喪氣的話不說,後悔的話不說,驕傲的話不說,喬一句話都不說。要聽他說話的人都張開了耳朵,但他們只聽到喬沉重的呼吸聲。寫作像一攤將乾的血液,被遺留在不起眼的角落,喬說再見,我會再來看你,總有一天。然後喬頭也不回地離開,是因為怕讓人看見他的淚,也是因為怕自己後悔。當然是因為明白自己一定會後悔,但是放棄是必須而不是選擇。喬若是流下了眼淚,他也會說:沒事沒事。
清晨的第一道光來到喬的頭頂時他就開始思考著未來,但卻怎麼也想不通。喬知道自己怎麼也無法想通,未來是不是乾脆不要發生比較好?心裡可以如此認定,但很可惜喬沒有勇氣。勇氣不像聽覺嗅覺,是與生俱來的天份,勇氣是國王忘記配給將軍的那把最鋒利的劍。喬沒有勇氣,喬被國王遺忘,卻還是得去參加最慘烈的那場戰役。
手指還有什麼用,思考還有什麼用,眼睛還有什麼用,耳朵還有什麼用。喬拿起削尖的鉛筆打算戳瞎自己的眼睛,但卻在最感傷的時候不可抑制地笑了起來。走路出去,手裡還拿著削尖的鉛筆,人們說,唉啊,喬啊,還在寫作?
人們問:還在寫作?喬笑笑地說:沒了,早就放棄了。就像放棄生命那樣。
誰不是早就放棄了生命?不稀奇。沒什麼好驕傲的。誰不是這樣?削尖的鉛筆戳瞎了全世界的人的眼睛,現在來到了喬的手上。喬沒道理自己一個人承受這一切。但喬就是缺乏勇氣。喬想問:你們怎麼辦到的呢?
況且寫作是自己要求要離開,寫作就是為了要被放棄才存在的。再說,哪一件事不是這樣?你放棄了舞蹈,他放棄了剃頭刀,我放棄了知道宇宙秘密的能力。所有人都放棄了生命。生命就是為了要被放棄才存在的。如果可以的話,喬希望能感受到痛。
「沒什麼啊,不過就是這樣。」喬解釋著。
誰也沒聽見那樣的解釋,誰也不想聽。打電話來的那人說:先生,你需不需要靈骨塔?喬試著解釋自己只是放棄生命,但很可惜還用不到靈骨塔。那人失望地掛斷了電話,喬不喜歡讓人失望,或許應該要死。或許應該要考慮買個靈骨塔。或許應該要感覺到痛。沒有痛怎麼可以?一切都無法立體起來,真實無法呈現,思考即將凍結。
那麼老闆你好,我認為自己可以勝任貴公司所提供的工作機會,我認為自己可以做得很好,請錄用我,讓我長久地為貴公司服務,讓我因為加班而漸漸失去頭髮,讓我因為虛偽說謊而變得蒼老,讓我死在自己的座位上。那麼老闆,我會有自己的座位吧?
老闆雙眼上插著削尖的鉛筆,他看不到喬,喬感到安心,所有人都瞎了,喬還有什麼好怕的?所有人也都不怕喬,反正他們看不到。他們只在乎喬會不會呼吸了他們那份的氧氣。
「那麼,」老闆說:「一個月兩萬六可以嗎?」
多少都可以的啊,那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經驗,不是嗎?我相信我將能在貴公司學得許多寶貴的經驗,這是我最需要的,錢不是問題,沒有錢的時候,我還可以去新店溪捕魚吃。喬謙卑且低調,只為了讓自己變得正常。正常的人都謙卑且低調,喬學得很好。不過學得再好也沒有用,老闆雙眼上插了削尖的鉛筆,他只看得到喬筆挺的西裝。喬從老闆的右眼拿下鉛筆,寫下了再見寫下了你好寫下了李白的將進酒,然後寫下自己的名字。寫完之後喬把鉛筆放回老闆的眼睛,老闆這才舒服地呼了一口氣。
「沒有這玩意兒還真是不習慣啊。」老闆說。
沒有鉛筆擋住眼睛的老闆看到了什麼呢?為什麼顯得那麼害怕呢?喬玩上了癮,除去老闆眼上的鉛筆再放回去,一次又一次。
「好了先生,我們會再跟你聯絡,現在你可以離開了。」老闆說。
可以離開了,離開了那麼該去哪裡呢?喬迷惘地想,卻想到觀音山上那裊裊的雲霧,一定很清涼吧?一定是的。喬突然好想到觀音山上去,那邊聽說有老鷹。舉起手裡的鉛筆,猶豫了一陣子,後來喬決定,將手上的鉛筆插到路上見到的第一個人的眼裡。那人穿著和喬一樣整齊而筆挺的西裝,胸前還掛著工作證,那人見喬在笑,於是靠上前來,問說需不需要辦貸款?喬不由得開心起來,手上的鉛筆充滿希望和力量地進入了那人的眼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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