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喬就病了，覺得渾身不舒服，覺得天旋地轉，覺得沒有力氣起床沒有力氣走路沒有力氣睜開眼睛。有世界末日就要來臨的預感。但很可惜老天沒有這樣的打算。
「就算你死一萬遍，這世界也不會毀滅的。」老天篤定地這樣對喬說。
那也沒什麼關係，這樣的世界就算是存在也沒什麼好得意的，不過當然，所有人都還是寧願這個世界存在，喬也一樣。生命沒了樂趣還是可以繼續，生命沒了意義還是可以繼續，生命沒了喬還是可以繼續。喬和生命沒有關係，是兩條平行的線，雖然沒有人看到，但喬早就背對著生命很久了。
朋友說，喬啊，還寫作嗎？喬總說，沒了，沒什麼好寫的了。
沒什麼好寫的了，坐在桌前什麼想法也沒有，還能寫什麼呢？生離死別，愛情糾纏，生命的意義，人的心靈深處。回憶，挫折，路旁純潔的小白花，灰敗的天空，雨的氣味。被風吹動的窗簾，窗簾後的美麗人兒，美麗人兒可愛的笑，那笑透露著羞怯和期待。喬想像出了美麗的人兒，喬想像出了悲慘的故事，但那有什麼用？點起一根煙，形容那白煙緩緩飄在眼前的模樣，形容煙進入肺葉的感覺，形容煙頭那一抹亮紅，形容煙的哀傷，但那有什麼用？
人們比較想知道喬跟幾個女人上過床，看著哪些女人的照片自慰，一個月花多少錢在煙和酒上，家裡人死了幾個。人們想要知道的喬卻什麼也沒提，當然無趣極了。喬說：「嘿，你知道嗎？新聞裡說有個人強姦了自己的女兒呢！」但人們都轉過頭去不願意聽，他們用背影期待喬說點自己的故事。說點自己的故事，那麼喬就開始說起，喬說：「我曾經，只是曾經，但沒真的那麼做。我曾經啊，曾經想結束自己的生命。」
人們於是沸騰了。喬不久就會放棄生命，這是人們樂意看到的。但很可惜人們並不知道，喬早就放棄生命了。人們再也看不到什麼，而人們都知道自己也沒什麼好看的，這個世界於是顯得好空虛。人們說，不要放棄啊，喬。人生還長得很呢！
喬只是需要一點痛覺。喬只是需要看到自己的鮮血流出體外。喬只是不明白人們是怎麼辦到的。人們是怎麼辦到的呢？人生還長得很，一加一等於二，紅燈停而綠燈行，工作愛情家庭以及自我實現，一個麵包三十塊錢，先生，你還少給一塊錢喔！人生就是要靠這些少量的基本知識撐下去，而人生還長得很。你怎麼辦到的？你怎麼能夠不懷疑這一切？
所以喬放棄了寫作，當人們問起的時候，喬淡淡地說：「不光是寫作啊，我放棄的是整個生命。」人們於是笑了起來，誰都看得出來，喬根本是個虛張聲勢的傻瓜。你看看你以前寫過的句子啊，還記得嗎？那些句子。人需要的只是讓自己心安的藉口；世界上太多人利用自己身上的傷痕在炫燿；我們都違背著心意在活著；更重要的原因是為了讓別人喜歡；花開花謝的歷程中，時間無傷地緩緩滑過皮膚；普遍來說，寂寞是不說話的；每次想到你時我就會勃起，這麼地愛。想起來了嗎？這些句子，這些從你的腦子裡鑽出來的句子，這些你用筆寫下的句子。你要放棄這些，那還不如來給大爺洗腳吧！
喬認為無所謂，反正他早已經背對著生命很久很久了。
那麼就兩萬六，老闆說，大發慈悲似的說，試用期過後加一千。喬相信自己能撐過試用期，加了一千就是兩萬七，扣除健保和勞保，加上餐費和加班費，喬不會算了，但他很高興自己有兩萬六的價值。再久一點，只要再久一點，價值就會提升，一千一千地提升，或是一百一百地提升。然後人們說，喬啊，你看起來不錯喔，怎麼樣？發達了啊？
喬面對著兩條路，不論哪一條看起來都讓人有後悔的預感。人們是怎麼辦到的？是不是只要祈禱答案就會出現？當喬發現的時候生命大概也即將結束了。老天早已經把結果寫好，喬會迷惘，喬會不知如何選擇，喬會後悔，喬會認為自己做了錯的決定，喬平穩而安靜地讓生命前進，什麼也沒發生。老天原本就不打算讓任何事發生。人們祈禱的時候說了很多很多的話，不停地祈禱，因為人們認為老天有時候聽有時候不聽。所以只好不停地祈禱。喬不祈禱，喬知道自己不需要。喬對生命沒有什麼期待了，所以喬決定兩條路都不走，喬對老闆說：兩萬六，我不希罕。
喬離開，帶著驕傲，也帶著羞恥。路上又遭遇那人，那人說：先生，需不需要辦貸款啊？喬覺得自己好像又走回到原點，也有可能根本就不曾出發。喬只是在繞圈圈。那人眼睛上還插著喬的鉛筆。喬輕巧地將鉛筆拿下，他不希望讓那人感覺到痛。
「不好意思，這支鉛筆是我的，我要拿回來。」喬說。
然後喬將鉛筆插進了自己的眼睛，終於，喬感覺到痛，他滿意地笑了。
【收錄於雨夜花短篇小說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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