鬧鐘響起,美蘭立刻甦醒按停。凌晨五點整,總覺得剛睡下去而已,每天都是如此。昨天在工廠被機器打傷的右手拇指還相當痛,美蘭用力搖搖頭想把痛覺給甩掉。掙扎地坐起身來,腦子還相當的昏沉。其實她沒必要每天這麼早起,完全是因為個性使然。
美蘭不希望自己貪睡而來不及給女兒作早餐,來不及送女兒去坐校車。她喜歡很有餘裕的去等待,不喜歡急急忙忙。一咬牙,美蘭離開了還溫熱的床,輕手輕腳的開門走下樓。鄰床的女兒還睡的香甜,不知道她昨天晚上又幾點睡了。自從家裡面裝了網路之後,女兒就沒有一天不守在電腦前。
她瘋狂的迷戀日本明星,甚至自學架設什麼網站的,還交到一堆亂七八糟的網友。昨天夜裡美蘭起身上廁所時還看見女兒醒著盯著電腦看,那時候已經接近凌晨兩點了。她沒多說什麼,說也沒用,反而只招來女兒的怒目相向。她擔心女兒的身體,但是卻找不到方法可以管。當年兒子不聽話還可以打可以罵,但是面對女兒她完全無計可施,女兒太野蠻太任性,每次想起來美蘭總是覺得很難過。
天還沒亮,美蘭打開家裡的燈火。簡單梳洗之後便開始泡茶準備早餐,一天又開始了。女兒老是會喊不喜歡她所煮的東西,很多時後都甚至選擇不吃。可是她還是得作,這是責任。忙了一陣子,時間來到了六點,該去叫醒女兒了。
上了樓來到女兒床前,美蘭試著溫和的喚醒女兒。女兒聽見了,但是卻把自己埋進棉被裡,看來今天又得跟這野蠻的丫頭來場搏鬥了。拉開棉被,小心的警告女兒再不起床就又要趕不上校車了。女兒生氣的咒罵了幾聲,整個臉揪成一團,痛苦且生氣的喊著不要煩不要煩。
美蘭不明白為什麼女兒睡眠不足卻老是要把氣出在她身上?她苦口婆心的希望女兒好,卻只得到女兒的冷嘲熱諷,都怪她死去的老公太寵女兒了。美蘭丟下一句隨便你就轉身下樓了,十分鐘後她聽見女兒重重的腳步聲。校車六點五十分會到,看來今天應該是趕的上了。
女兒讀書的學校很遠,開車幾乎要一個小時才會到,若是女兒沒趕上校車美蘭就得親自開車送她過去,一來一往的要花去不少時間,她上班是八點,要是得送女兒去上學就往往會九點才能到工廠。雖然老闆不會說什麼,但是總是很不好意思。
送女兒去坐校車之後美蘭閒了下來,昨天剛受傷,到醫院去縫了五針,今天還預約要換藥,老闆要她休息一個禮拜。但是她想裡老早就盤算著自己不可能休息一個禮拜,不只為了要賺錢,更為了她沒有別的事情可以做。
兒子從上大學後就開始離鄉背井,總算盼到他大學畢業了當兵也順利退伍了,卻還是不肯留在自己身邊,到了遙遠的外地去工作。兒子一向乖巧懂事,可是美蘭不懂他為什麼就是不肯好好的留在家裡,就近找個工作。那個遙遠的城市真的有那麼好嗎?兒子在那邊的薪水比起來沒有在這鄉下的老家好多少,花費又高,這一年多以來兒子並沒有拿過一分錢回來家裡,雖然他已經可以獨立生活了,但是長久以來的期盼落空,還是讓美蘭想起來就想哭。
兒子高三那年老公因為癌症過世,隔年兒子考上遙遠城市的大學,從此以後美蘭就變的很孤單很孤單,雖然每天都會和兒子通電話,雖然兒子很有心每個月會回家兩趟,可是每次都看著兒子一再的消瘦下去,她覺得兒子沒有好好照顧自己。而且雖然兒子很有心會常回家看看,可是每次回來總是悶在自己房間裡,不是在看小說就是在睡覺,並不會多跟她聊聊天,所以就算兒子表面上是很有孝心,可是她仍開心不起來。
自己這一輩子是完了,她心裡常這這樣想。上半輩子跟老公糾糾纏纏,老公愛賭博愛簽六合彩,讓家裡老是鬧窮。老公過世後留下一筆不小的保險金,這原本是可以讓美蘭過的舒服一點的,可是美蘭從不覺得那是自己可以用的錢,那是給兒子的,兒子將來要結婚買房子生小孩,這筆錢是為了他準備的。
她老是跟兒子催促,趕快結婚生小孩吧!完成兒子的終身大事之後,她的責任就算完了。兒子總是叫她不要再去做那個危險的工作了,她怪兒子不懂她,這個工作是她全部的生活重心,雖然危險,雖然錢不是很多,可是工作讓她可以消磨掉很多時間,一旦放假在家她就會感到無比的空虛,她想這方面兒子一定無法體會。
十點半到了醫院,沒等多久就輪到了自己。醫生打開紗布露出傷口,美蘭自己不敢看。她那雙手已經傷痕累累了,之前也曾經多次受過同樣的傷,只是沒那麼嚴重過,她總是到巷子口的西藥房買簡單的止痛藥,然後回家自己處理傷口。她覺得自己的復原力相當好,所以她沒去擔心過這種小傷。
只是這次嚴重多了,流血流個不停,平時很能忍痛的,這次也痛的受不了,只好順從的讓老闆載去醫院看醫生。聽到必須要縫線讓她吃了一驚,也才真的有那種自己受傷了的真實感。
昨天晚間跟兒子通電話時坦白的跟兒子講了自己受傷的事情,兒子顯的相當的擔心,美蘭安慰兒子,直說沒怎樣啦!反正就是這種跟痛有緣的命,沒事的啦!兒子知道自己有去看醫生語氣就放鬆了許多,之前受傷不去看醫生惹來兒子很多指責。可是兒子不知道她對醫生的恐懼。
當年老公身體一直很好,雖然會抽煙,但是不太喝酒,檳榔也是吃一陣子就戒掉了。直到老公覺得腰背隱隱作痛才去做了全身的檢查,沒想到一檢查居然是末期癌症。那時候的情景還一直留在美蘭的腦海裡,想一遍就痛一遍,老公接受化療的痛苦她每天都承受著。
有天夜裡老公語重心長的告訴美蘭,說不要醫了,兒子女兒就就交代給她了。美蘭那天在醫院花園裡大哭了一場,平時老公並不是待她多好,可是這是她一輩子的男人啊!這是她一輩子的依靠啊!這麼一來她還能依靠誰呢?老公過世之後美蘭的心也跟著死了,只能寄情於工作和兒子的未來。她老是在想,要不是為了這個兒子,她老早就跟著老公一起走了。
女兒在老公還活著的時候是相當乖巧的,那時候女兒才國小,每天粘著她老爸。只是老公過世之後女兒就大大的變了樣,到了現在上高職了更是學會粗言相向。女兒越是這樣她就越偏愛兒子,這也是女兒最無法諒解的一點。可是她沒有辦法,兒子是她的命,每當兒子回來家裡時,她總是把兒子當成了貴客一般,煮了平時不會去碰的高級料理,殷勤的削水果,忙進忙出的要服侍兒子。
這些女兒都看見眼裡,所以每當兒子一回來女兒就變的更加的乖桀。兒子說為什麼每次一回來都必須忍受她和女兒的吵嘴?為什麼妹妹這麼的偏激?她跟兒子講不要多管,好好的過自己的生活就好了。反正女兒一定是要嫁人的,她現在不過是在幫別人養老婆,兒子才是重點,兒子才是未來的希望。
不過她漸漸懷疑起這一點了,兒子心裡到底怎麼想她漸漸的猜不透。每次當兒子回來家裡,美蘭就不厭其煩的要兒子趕快結婚。兒子總是說還早,他還年輕。二十六歲了,不年輕了,想當年二十六歲她已經是當人家媽的人了。
更何況鄰居幾個比他年紀小的年輕人都一個個的成家立業了,只有兒子還是事不關己似的在外地不知道過著怎樣的生活。算一算兒子不在身邊的日子已經也有八年了,這樣的日子還得要持續多久呢?
看完醫生之後回到家裡無所是事,美蘭自己弄了簡單的午餐,坐下來看了看報紙。心裡煩悶的不得了,三層樓的房子裡只有自己一個人,她覺得非常難受,想起老公,想起外地的兒子,想起不懂事的女兒,她想的幾乎要崩潰。
所以她決定下午還是去工廠工作吧!忍受身體的痛總是比忍受心理的痛要來的簡單多了。下午一點,她來到工廠,老闆看到她非常的驚訝,連聲問怎麼不多休息呢?她老實的跟老闆講她在家裡閒不住,還是讓她在工廠裡面晃晃吧!
老闆指派了簡單輕鬆的工作給她,於是她又埋首工作,心裡也變的踏實了起來。盯著眼前的機台看,美蘭腦中變的空白,剩下的就是讓時間自己慢慢的過去,這是她唯一的辦法了,她實在無法面對自己的獨處。
下午五點下班回到家,美蘭準備起晚餐,六點要去接女兒,生活又回到軌道上。兒子這時候打了電話來。通常她和兒子的習慣是晚上十點左右通電話,通完電話她就可以安心的睡覺了。所以要是兒子在其他的時間打來,她就會非常擔心是不是兒子發生了什麼事。
兒子來電問她有沒有去換藥?她回答有。接著兒子問是不是又跑去工作了?她只好說是。兒子其實很了解她,她相信兒子是真的很懂事。可是她就是想不通為什麼兒子不肯留在她身邊?為什麼不好好的成家立業?到底要怎樣才能讓兒子了解她心裡面的苦?
她叫兒子不用擔心,兒子現在正在上班,他是大夜班的工作,生活作息與常人完全顛倒。兒子做這樣的工作她非常的不諒解,每天都過著熬夜的生活身體總有一天會壞掉。可是兒子卻甘之如飴,怎麼勸都沒用。兩人一起說完要對方小心後就掛上了電話,也該要去接女兒了。
晚上洗好澡後,美蘭習慣性的攤開報紙邊看邊打盹。女兒關在房裡弄那些偶像明星的東西,警告她說不准那麼早上去打擾,所以她總是等到十一點才上床。這個女兒說壞是很壞,可是至少她不會在外面混,至少她沒有什麼不良的嗜好。她對女兒已經沒有什麼要求了。女兒的成績很差,所有的科目都是不及格的。可是她罵也沒用,只會變成跟女兒吵架。女兒仗著美蘭對兒子的溺愛當藉口,在這一點上做許多不當的發揮。
她知道女兒討厭兒子,也知道兒子受不了女兒,她夾在中間不知道該怎麼辦。總之只要女兒長大了嫁出去了就好了,總之只要兒子長大了娶老婆了生個小孩讓她帶就好了。手上的傷還十分的抽痛,可是美蘭習以為常,這樣的痛不算什麼,什麼大風大浪都過來了,這傷根本不算什麼,時間過去自然會好。
十點整,美蘭試著撥撥看兒子的手機,一如預料的關著。她不會打到兒子公司去,她不想讓兒子覺得煩,不過她知道,兒子會打過來的。十點半,電話響起,兒子打來了。兒子說今天比較忙,客人比較多,之後便連忙的問起她的傷。
兒子要她明天好好休息,別再去工作。她突然覺得心酸,不工作,她可以幹麻呢?她告訴兒子,今天她休息了一個早上就覺得受不了了,時間空在那邊她一點辦法也沒有,煩惱的事情趁著空檔一件一件的跑出來騷擾,很難過啊!所以她寧願忍著痛在工廠裡面打轉,也不要一個人孤單的面對空盪盪的房子。
說著說著美蘭覺得就快要哭出來了,急忙的轉了個話題,問問兒子吃飽了沒?交代兒子凡事要小心。今天她又在報紙上看到詐騙集團的新花招,她趕緊說給兒子聽,希望兒子不會受騙上當。兒子一向很老實,耳根子也很軟,她總是害怕兒子會被騙。掛上電話後美蘭覺得一天結束了,收好報紙和雜物,她準備上樓睡覺。
上了樓看見女兒果然還死盯著電腦螢幕看,音樂的聲音也過分的大聲。她向女兒表示了一下,已經很晚了,音樂要小聲一點,不要再晚睡了,明天又會爬不起來。女兒連頭也沒回,把她當成空氣一般。
她搖搖頭,拿起鬧鐘確定一下是定在五點,然後就鑽進棉被裡,累了一整天,她確定她可以馬上睡著。音樂的聲音被調小了,她安慰的微笑了起來,明天就會好一點的,美蘭心裡這樣想,明天一定會變好的。
美蘭,我的母親。
【刊載於幼獅文藝2004年十二月號】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