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群山幽幽,煙雨茫茫,才是初秋天氣,整個九份已是綿密不盡的秋風秋雨。從茶樓窗口望出去,穿透薄霧是大片的山山海海,滿眼灰濛,十分清苦,而寒氣微微,似從天地那邊來,直撲人面與無花的杜鵑。算來花期應是三月,去冬初見亦是繁華落盡,尚無姿顏,此番重來仍只是枝葉重重,不算錯過,或許是無緣。
雨從台北開始下,十分滂薄,沿著基宜線火車一路傾跌,只見天地潮濕,濁濁黃流向身後翻騰而去,不知河名,遠山濛濛,沒有日光。雨勢如此纏綿,心知九份必亦如此,而終究還是來了,去冬一別,如今也算風雨故人,未料人潮洶湧,一路走走停停,行行重行行,索性上了街旁叫阿妹的茶樓,木造復古建築,門口一幀黑白照片,民初裝束的夫婦面色黝暗,神色湮遠魅影幢幢,總是個無盡意,時代餘緒悠悠長長沒有完,茶樓人聲鼎沸,想都是避雨遊客,各執一方高談闊論,門口收銀小姐正在清帳,龍飛鳳舞對著算盤撥撥弄弄,那幾乎只在小時候看過的熟練,上抑下揚宛如與故人異地重逢,樂音流蕩,人來人往。許是氛圍如此,朋友突然說起她菜市場的童年,逢年過節,春江水暖鴨先知,洋洋喜氣總是漫天蓋地,昏黃燈泡下的糖果面色酡紅,充滿欲流未流的歡慶意。應該算是台中的郊區吧,她想想說。我也開始跟她講起海邊小鎮的童年,小小梧棲就那麼一條狹長老街,街歸街海歸海,台中港是追加的光環,日常生活與風狂沙驟的海灣其實無關,陳年舊事,塵埃飛揚,兩人相對絮絮叨叨,說記得講起來又幽幽微微,到愛恨處且談笑自如,曾經曾經,時光到處雨漸疏疏,眼前山海薄霧己開,面目爽朗,似在咫尺,但我們都聽不見濤聲。
雨還在下。
是從關公廟走來茶樓的,剛才雨下得正興頭的時候,穿透潑剌剌的雨幕來到這裡,喝那一杯160元的飲料,如此留客天,天若有情天亦老。關公廟距此不過數百尺,方才尋找卻是極欲山窮水盡才到,菊紅飛簷瞻之在前忽焉在後,是九份這樣曲迴百轉的路,使我們幾如回首桃源的武陵人,迷失渡口。關公廟似乎新居乍成,漆色十分活豔,門上字聯寫著「力扶漢室」「全忠義」等字樣,幾句話交轟轟烈烈的一生,不見戰火煙硝滾滾黃沙,端坐清平世界,把前世兵馬倥傯都作了人間點滴,殷殷庇佑。和朋友合掌而拜,全然是尊敬,卻不知關公掌何人事,細讀告示才發現竟是商務之神,回首意氣慷慨的門聯簡直啼笑皆非。曾經是高高秋月照長城,如今轉身是鬧市繁珂,人世如此流轉,胡然而為天地,如同廟口漫漫人煙,雨停即散,終是墟里外孤煙,不與此地相關。
雨停了呢,一名侍者探出窗外說。
我和朋友凝目細望,果然清清朗朗沒有雨絲,唯廊簷還在滴水,猶猶豫豫。走出茶樓但見天色澄澈,時近黃昏的天光卻是比何時都亮,沿著石階曲曲折折往上走,市聲漸淡,古老的現代的民房層層疊疊,時有斷井殘垣,無人居住的廢宅門上紅漆未落,門環猶在,點點滴滴飄零身世,多年後僅僅換得茫然一顧,而我們今生走過去,三兩句談笑興亡,雨停了風仍在吹,颯颯秋風,前方屋舍有音樂隱約,是張宇的歌。不遠處是五番坑,靠海長路不時有潮濕海風陰陰襲來,吹得路旁枝葉剔剔抖抖,一群小孩在路上忽忽奔跑,手持樹枝,嬉戲競逐。五番坑出乎意料地小,低矮紅鐵門鎖已鬆脫,侷促遊樂場一隅,黝黑隧道望不見底,雜草蔓生,漏水處處,外界大雨方停,坑內才要開始一場小雨。和朋友探身內望,晦暗無邊,望不見之處彷彿仍有人影飄盪,台車聲在穴內隆隆回響,一聲復一聲,我側耳細聽,但聞水聲滴答、滴答,是時光敲叩白骨的聲音,是時光而又不是時光的聲音,身後有遊客漸次攏來,我閃身讓開,適才空曠的遊樂場此時有孩童進駐,一片嬉玩喧嘩。
想起一部小時候的電影。
緣五番坑而來的,叫「八番坑口的新娘」,細節大多遺忘,只記得男主角是許不了,和一條長長的石階,而自己坐在外婆家矮凳上,看女主角緩慢地掃著落葉,眼神呆滯,背後九份天光濛濛燈火惺忪,漠漠蒼天好像永遠也不會亮,卻是無人知曉,人來人往,她仍在掃,不停地掃,髮蒼視茫,然後天又黑了,燈光到處風淒影搖。當年應是沒有看懂這電影,相同畫面從一而終。然而許不了這名字如一種召喚,穿過記憶山鳴谷應,漏聲迢遞的童年,彷彿自己仍在老家深邃的巷子裡,橫七豎八的榻榻米和青蒼燈光,老舊紙門和重病的曾袓父,院中粗壯的桑樹芭樂樹,午后熾陽射透葉縫,在門前石階上紛然跌碎,而我坐在石階上,小心翼翼地彈掉桑葉上的水份,以免龐大的蠶寶寶一家吃了要拉肚子。水聲滴答,晚風已轉涼。
還有個八番坑不知在哪裡,我轉頭和朋友說。
然而是找不到了。眼看就要暮色蒼茫,路旁的燈火卻還沒有亮,海盡頭的天陡然裂開一縫,濃濃重重的雲正在散,一線陽光緩緩漏出,今日唯一的日光,綺靡昏紅在海上滲開,灩灩千里,風益發冷冽,路上有三兩行人。是這樣臨去秋波的黃昏,我們沿來路要回車站,而陽光一路長亭短亭,依依相隨,再回頭的時候,灩灩水光已然泛作滿眼山色,一山越過一山,光到之處人煙散聚,千古風塵,上有佳城下有人家,杳杳長暮對春夏秋冬,共沐黃紅光色。夕陽無限好,隔著一片山海更是美麗,我們駐足觀望,一旁朋友輕聲說:啊,好漂亮。
三
九份買的明信片一張張攤在桌上,夜晚的白天的,山水的街道的,像香港又像阿里山,我漫無目地翻看,隨手擱在抽屜裡,然後就把它忘了,空山無人,水流花謝。
有那麼一夜,我自疊沓睡夢中醒來,天色未曉,留著小燈的室內一片昏暗,身旁收音機猶自呦呦不休,是睡前忘了關。像走過一場記憶,夢中的路彎曲迢遞,,忽而高橋忽而平路,路盡頭紅日將斜,人聲寂寂。又是老家那條巷子,榕樹夾道幽靜深長,所有的人都在路邊的兒童樂園裡,秋千來來去去,翹翹板忽高忽低,一張張人臉從我面前晃盪而去,幾乎遺忘的五官不曾改變,他們在我的夢裡,沒有歲月,而我叫不出他們的名字,枕上片時春夢中,行盡童年數千里,我怔忡醒來,是四點四十六分。
起身走到窗前,叢叢風動的芒草溶在灰濛天色裡,將要日出的小鎮十分清寂,十分寧謐,宛若十年前的早晨,曾袓父出殯那日,無風無雨寂天寞地,而我恍惚立於行列中,花束歪捧,清水斜出濕透衣袖。舊時天氣舊亭台,那水濕的寒涼多少年不能忘記。我想起那些明信片,冷落在紙堆裡的,馱負身世靜止在薄薄冊子中,我無法了解不能懂,曾經走過的路照片沒有收藏,山水之外只有我記得自己湮沒的足跡。我的過去不在那裡,未來也許也不會在,九份在抽屜裡沉寂,而我的歷史在這個小鎮,天將大白。我一直站在窗口,看房舍屋宇慢慢露出完整的稜線,或許還想到九份的杜鵑和雨,三月花期,春雨秋雨冬雨,睏意復襲如浪如濤,汩汩拍打我沉睡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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