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心讀劇祭2003—有聲劇本嘉年華》
時間：2003年10月24日--11月2日
地點：白水藝文空間
演出者：臨界點劇象錄劇團
策展人：楊婉怡
(本文首登於表演藝術網站)
在各式各樣的演出中，劇作者很少成為主角。劇作者給人的印象大多時候跟書呆子差不多，最愛看書（就算書讀得不是最多）、資料查得最勤、最堅持形而上，在字和字之間苦苦自我斟酌，然後以一種送女兒出嫁般的痛苦眼神看著劇本交到導演手中，在舞台下悶著聲皺眉頭彷彿女兒在眼前失貞，最後不發一語地走出戲院的既固執又難以被了解那個傢伙—以上我說的均為成見。
就像大部分人覺得「讀劇」就是一種粗糙的發表一樣，「讀劇算表演？」是許多人的第一反應，「幹嘛要收錢？」也有人這麼問，還有人質疑：「讀劇也需要演員嗎？」、「讀劇的演員還需要挑選嗎？」包括我自己剛開始也心驚膽顫，再三確定乾讀形式者並非少數，以為將是一場「素樸」之賽，然而後來我也不禁慚愧：是否我對靈魂的信仰不夠深，才以為非要敷點妝飾、裹上目無暇給的聲色，否則無以動人心腸？
其實一個想法，明晰而深刻的想法，自然而然煥發創意的魅力，思惟的價值。如王嘉明導演和林文尹編劇的《對話》：兩個喇叭箱代替了演員成為主角，各據一張椅子，各頂一盞燈，對話著，而一尾金魚，兀自在缸中優游；不著一字即強調出讀劇仰賴聽覺的特質。但另一方面，毛雅芬的《Silence》卻不發出任何一點兒聲音包括語言包括音效包括音樂，而由一個女演員面無表情朝觀眾坐下，始終如一，內心獨白式的文字以投影roll過身體、roll過臉龐、roll過沙發後面的白牆上；同樣地表現出「讀劇」的精神—沒有侵入性，被動，安靜。
我想到我還有幾本劇本此刻正靜靜躺在別人抽屜或電腦裡，可能被遺忘了。而我自己同樣堆放著別人的劇本，沒有被遺忘，只是還沒有心理準備好閱讀。讀一本劇本需要強大的想像力，和足夠廣大的心理空間，好接納一個嶄新又陌生的世界。畢竟我們不屬於莎士比亞的時代，語言已無以承擔笞閥世界的天真戰鬥力。我們需要文字，僅僅作為一個夢境一個戰場一場饗宴的藍本，它和真實發生之間仰賴著品質極為不穩定也不可靠的想像力。寂寞的劇本啊，又不是小說，發表和創作的工具一致，初衷即是成品。每一本劇本都像一張毫不擾人的，蘊藏著個祕而不顯的世界的藍圖，等待被發掘，被想像，被理解，被實踐。
同時我又想到現代告解的最佳方式，可能不是把自己關進禮拜堂僅容轉身的小方盒子裡，而是對著一面投影機，安靜，安靜，安靜，只有文字流過。讓溝通或敘說的濃稠慾望依附在薄弱的語言之上。
作為33名劇作者輪番上陣讀劇的句點，資深劇作家王友輝的《電話情人》，展現出單純的劇本最不可思議的力量，真是一個彌足珍貴的精采句點。劇本寫於1994年，但好劇本經得起時光洗禮，雖然冗長的舞台指示--那些用肉眼一目瞭然的東西，用文字逐件交待，漫長得幾乎叫人記不住；但是劇本所要創造的空間幻覺如此清晰：一個在場的演員，一個不在場的演員，完成這齣長達一小時的戲。雖然沒有任何新穎的參與形式，但是在座「聽講」的人心被緊緊牽動著。劇中的寂寞情調，不說一句寂寞，也不用俗濫的抽煙或甩空茫眼神，就在每一個戲劇情節裡，每一個看似微不足道的戲劇動作中，深深地滲入演員，再藉演員深深地滲入觀眾心中。
友輝學長說，作為劇作者，每一個劇本都在給自己出一道難題，下一個挑戰帖子，再開挖自己一個創造的極限。成功了，就是留下一本動人心的劇本，再繼續挑戰下去；沒成功，仍舊繼續挑戰下去。一個創作者某方面來說就像個血氣盲衝的冒險家一樣，無休無盡地征戰挑戰，且專挑艱險的路子走。這種行徑自然是非常不合產業經濟的，因為所謂商機就是找到最具賣相的產品，全力主攻，拼命複製，求許最大的利潤。創作，作為所謂「文化產業」的最上游，需要的卻是這類最不具「產業」精神、最孤獨的個人，這又是多麼諷刺的一件事！創作者，在這個實事求是講求現利的島國又是多麼地異數啊？
幾天之內，我盡力把時間花在讀劇的精神盛宴裡，雖然沒有大製作或艷麗討喜的號召，但在短短一個下午或一個晚上，聽見五、六個靈魂的聲音，是多麼難得的機會呢？許久以來，都不曾這樣密集飽滿地去想這麼一件事情—關於靈魂，靈魂的聲音，靈魂的形象，以戲劇的形式。
曾經我為劇本的寂靜命運感到不甘心而停筆多年。直到有一年，我想通了：再怎麼寂靜再怎麼孤單也要繼續再寫。然後楊婉怡提出讀劇的計畫，然後，劇本竟然可以素著臉出來見人了，這一切，我都在想，就算還有得想，就算這個讀劇祭或許還有值得探討做得更好的地方，但無論如何一件好事總算有了開始。
劇作者的形象應該重寫：二十一世紀之後，仍然有一群使用最原始工具，為靈魂的形狀撰寫藍圖的人。他們各各不同，各有各的道路，各有各的挑戰，但始終保持微笑，把藍圖寄飛鳥、寄羽箭，寄直升機、寄太空梭……散播出去，成為種子成為花成為樹成為垃圾成為土的一部分。但始終微笑，神清氣定，意態優雅。因為他們知道，他們生在一個真正尊重靈魂的世界裡…….。
劇本推薦：
《蝙蝠與獨角馬的對話》王友輝 著（天行出版）
《狂睡五百年》田啟元等 著（臨界點劇象錄出版）。
《島語錄──一人輕歌劇》杜思慧 著（自費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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