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屬之路與甜心麵包》(Roadmetal ,Sweetbread)
時間:2003年10月3-5日
地點:國家戲劇院實驗劇場
演出者:車站之屋(Station House Opera)
1998年倫敦當代國際藝術中心ICA委託製作
覺得真正好的音樂、舞蹈、視覺藝術或劇場藝術,都無法用言語描述或詮釋,所有的語言在此都只是拙劣的仿傚或重現而已。我現在正在做的,無疑亦屬拙劣的仿傚。
剛看到一篇劇評,評的戲我沒看過,不過其中有些觀點我是同意的:「通俗是劇場的本質,也是劇場工作者的宿命,遊戲則是認命之後的手段和算計。」(詹春樹<哪裡爽哪裡去>)這齣戲想當然爾是「手段和算計」的翹楚,從頭到尾一場設計,但設計得讓人驚喜、讓人意想不到、讓人好奇心不墜、讓好奇心順利滑翔成為驚奇。
當演員數著0.1秒不差的步子走到定位,多媒體也走到同一個位置,而我們的驚喜也確實在同一位置上爆發時,真是一場令人愉快的設計。
影像藝術本就是一種設計的藝術,它選取攝影角度、組合、剪輯,「再現」現實。然它卻普遍地被視等同「發生」。一個和真人實景等比大小、一模一樣的螢幕,於是揭穿這層迷思,並呈現種種以假做真的荒謬。
螢幕中的「的現實」明明早發生、設計完畢,但藉由同步、搶先、重複、延宕,「曾經發生」的和「正在發生」的發生齟齬--到底是影像模仿現實?或現實侵犯了影像?這樣的意義藉著影像的複製特質,藉著模仿者和被仿傚者的並置,不斷被辯詰。
之前台灣也出現幾齣「多媒體」劇場(筆者還參與過其中一齣),大都只把映像藝術當成裝置的一部分,形式上是「炫目」、「新潮」了一些,卻沒有太大的「劇場意義」。如同王紀澤先生所說:「多媒體運用聽起來再炫,仍舊得和演員的表演有關、產生互動,才有在劇場裡運用的必要和意義。」
「車站之屋」使用多媒體劇場,卻不炫燿多媒體,而誠懇地思索科技在劇場上被使用的意義,這誠懇也使得多媒體在這劇場裡真正有了靈魂、有了血肉、有了層次,有了不得不然的必要性。「與其說『車站之屋』擅長多媒體,不如說他們擅長把多媒體和空間的關係,精確表達。」(王紀澤<精彩的立體三重奏!>)
影像代替觀眾巡視冰冷枯燥的實驗劇場後臺空間、空曠的走道、曲折的樓梯動線、工作電梯、石獅子水車石頭並陳的佈景間,甚至爬上貓道—觀眾去不了的空間,放肆地奔跑。這招許不算「炫」,幾年前王嘉明的《Zodiac》也用過(是湊巧或靈感引發無查證),似乎還被賦予更複雜曲折的意涵。《金屬之路與甜心麵包》的內容卻很簡單,技術也不複雜,故事大綱幾個字可寫完:男與女,愛又恨,背叛後謀殺。只有兩個演員,不踩高蹺也不後空翻,但另一層意義來說,真是「炫」!就像你把你的腳指頭應用到淋漓盡致時,又焉能不「炫」?
多媒體於現代人是如此熟悉的媒介,一分鐘內羅拉從南美洲到漂亮地落地亞洲,一顆子彈的時間駭客下腰轉身翻空躍起如舞蹈慢動作,現代人的時間感輕易地被扭曲壓縮,每一次我們又相信我們能成功將之還原。但果真如此嗎?果真我們每一次都成功了嗎?
當仿傚者影像者開始分歧時,「正在發生」的現場變得並非不可質疑。因為每一種發生其實都潛在另一種可能,因為人類心理的「真實」其實經過曲射、壓縮、組裝,因為我們的心理隨時搬演著和現實相左的劇場,因此影像反顯得「理解」真實、「反映」真實,而現實卻像只是我們心中畫面的拙劣仿傚者。
這齣多媒體劇場讓我們思索了劇場,也思索了影像,思索涵容我們的空間性格,也思索人心的歧路與多面向。
「車站之屋」成立於1980,已創作過25部作品,每一部作品都扣緊人所處身的空間,曾為紐約布魯克林大橋、德勒斯登的Salisbury Cathedral大教堂,威瑪的舊電子工廠、倫敦的百年老音樂廳……等等空間場域量身創作。《金屬之路與甜心麵包》首演於1998年,今年來到台北國家戲劇院小劇場,短短6天的時間內,重新探索空間,設計製作影像、甚至使用了我們在廣播頻道常轉跳接收得到的流行音樂做襯底,讓我們感覺到《金屬之路與甜心麵包》的貼心,而不只是一座越洋移植來的空中城堡。
當然這也讓寫劇本的我些微感到沮喪,因為一齣不需要透過「翻譯」的戲,是多麼輕鬆地越過文化的障礙。
語言確實是這齣戲裡不需要的元素。《金屬之路與甜心麵包》中沒有深不可測的奧義或哲理,但由於精確,卻能引發廣闊的聯想和不可言詮的感受。不需要的就不要用,要用的就不要敷衍使用。這麼簡單的道理,卻不是簡單做得到。我又想起詹春樹先生對小劇場界一針見血的評述:「在來不及生產意義前就忙著拆解意義好作為作品的意義」。
唯恐觀眾輕易看懂,並不保證不會暴露出自己的不懂。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