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蜜莉‧狄金生》
2003.06.20 - 22
皇冠藝文中心小劇場
演出者:莎士比亞的妹妹們
因為這齣戲最後一句話是:「請溫柔地評價我。」我也就溫柔地說,艾蜜莉,請安息吧,我不會因為一齣以汝之名的戲而苛責妳。
(這個愛蜜莉不是住在巴黎異想世界的假愛蜜莉,而是住在美國麻州Amherst,生於1830年死於1886年的真艾蜜莉--Emily Dickinson。)
下午的時候,我們已經開始討論要不要去看這齣戲。射手男說他不要看,因為:「我才不要看三十幾的歲女人在那邊自戀又喃喃自語。」
「三十幾歲的女人」幾個字,立刻挑起在座數位心病,她們紛紛起來捍衛「三十歲的女人喃喃自語不是不道德的事」,或「我承認我自戀但我又沒妨礙任何人」,「我承認我常喃喃自語但我又沒收錢叫人家聽我喃喃自語」……。射手男不敵,就做了「妳們請」的手勢,然後端上「恕不奉陪」的冷笑表情,遠離戰線。
說什麼也要去看的幾個女人,一到現場就淪陷了—哇!那麼美的窗簾、那麼美的燈泡—好像走進Hola的型錄裡面喔!那麼美的白長禮服,介於睡衣和嫁裳之間,是我夢中的美女家居服啊!
夢中美女梳西式包頭,西式洋裝,卻像日本和服美女一樣,穿著小白短襪,輕巧巧地踩著地板。她們在白紗窗簾後做穿針縫線的動作,她們跟她們的椅子玩起來,她們撕一撕樹葉(讓我看到《蒙馬特遺書》中撕書的影子),她們為語言的一點小把戲高興得像小女孩--四位一體,是艾蜜莉的分身平均四等分,無分彼此。
開場五分鐘後,我不由得暗歎射手男的先見之明,並慶幸他沒到現場來冷笑。十多分鐘以「我」為開頭的台詞,突然一變成為以「艾蜜莉」或「她」開頭的台詞,毫無預兆,也沒有線索。除了人稱,句型沒什麼改變,表演方式也沒有改變。
我朋友不喇沒聽說過艾蜜莉,以為她是個發神經的縫製女工。我趕緊補充:人家是寫過一千三百多首詩的美國女詩人,終身未婚,三十歲之後終日穿白衣,離群索居,死後詩集才發表……。我一說完,不喇就睡著了,夢中她還喃喃地說:「怎麼看都是縫衣女工嘛。」
我想這怪不了任何人。因為艾蜜莉的詩很適合獨白—讀給自己聽的心音,而不像是表演的語言。說不定她老人家聽到「表演」這兩個字會吐,雖然她還不免到鎮上參加烹飪比賽得到亞軍,或偶爾對外展示她優越的園藝。也或者她的詩語言如何表演並不是那麼重要,這齣戲要傳達的只是一個訊息:怪誕和獨特其實是多麼相似啊(或者一樣?)。
怪誕到今天已不是罪過,獨特卻依然罕見。獨特之所以罕見是因為艱難,而愛蜜莉在這裡表現得毫不艱難,像是:在小劇場內排列些麥草盆景,暗示愛蜜莉的「園藝」;摘採幾句愛蜜莉的詩句,暗示艾蜜莉的「才情」;手指尖捻起針的細微和神經質小動作,暗示愛蜜莉的「性格」--真是非常地「舉輕若重」。
甚至到戲的三分之二以後,演員脫去角色自道起來:「艾蜜莉應該用高一點兒的聲調講話還是低一點兒的?」、「三十歲的女人就是要動!」,四個三十多歲的女人玩成一塊,真個人生如戲、戲如人生,在這裡文本或導演概念都不重要了,而是拿出演員的本能赤裸裸秀上舞台。
劇末,四位美麗、嫻雅、素服的女人,委婉地央求觀眾:「請溫柔地評價我。」當然,我們怎能殘忍地對待妳-妳-妳-妳呢?這個妳是誰,我們也不知道。我終於了解戲劇語言從第一人稱到第三人稱的突兀,角色從愛蜜莉到扮演者的含混,破碎不完整的人格形塑,都並非偶然。本來就想要混淆的:艾蜜莉、改編艾蜜莉的女人,和扮演艾蜜莉的女人,像基督教的三位一體,這齣戲中也玩三位一體--古今才女、模仿者和被模仿者的三位一體。
我決意不跟射手男討論這齣戲。如果射手男問我,我一定要死辯到底:不過花個四百塊、聽女人喃喃自語不行嗎?不如此強辯就不能證明吾等看戲的也皆才女之輩,才女怎能苛責才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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