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米《地下鐵》
2003年7月24日〜7月27日
國家戲劇院
演出者:創作社
非關劇評,之所以劄記的理由是這齣戲的最後一句話:「我總是忘了跟你說聲謝謝。」
這樣的心情應也有過,只是經常忘記,並且一再重蹈覆轍。五月接過六月,一年繼續一年,我們欠著誰一句話,然後一直拖欠著。天荒地老,生生滅滅,一句話多麼容易被消蝕,一種心情被安靜地滴入眾生之海。
謝謝默默閱讀我文章的人,謝謝繼續關心有沒有下一篇的人,我知道我的回饋太少。有些話,雖然懇切,但做不出文章,就這樣擱棄下去。有時候,沒什麼不好,只是不想說。有時候,我懷疑我有從世界上消失的潛意識,否則我怎能做得這樣好?我從來沒有一個願望被計畫得這樣成功,如果這是我的願望該有多好?可惜不是。
我打算表示懺悔,我也不承諾我會改,因為我知道我改不了:該說的話總是沒說,無用的廢話又太多。
非關劇評,如果說創首之舉是謂創舉,那麼這是第一本搬上國家戲劇院演出的圖畫書,這是我所讀到的最大意義。
我坐的位置很偏,只能體會到美麗佈景的百分之五、六十。舞台設計宛如一張單點透視的圖畫,你必須正面去看才看得出深度。正如達文西的『最後晚餐』,你非會走到教堂中間,正對著那面塗了蛋彩的牆壁,目睹二度平面竟複製成三度空間的魔術,然後感到一陣瞠目結舌的目眩—我猜想十五世紀的人類一定這樣為他們的當代藝術而目眩神馳。只可惜,現在是二十一世紀。
詩人這名字,不知道從哪一天開始,變得跟公義一樣隱晦--真貨秘而不宣,大聲宣稱的往往是贗品。是不是因為這樣,詩人才要扮成律師在地下道裡奔走疾呼正義?
我不希望詩人有這樣的命運。就像我不希望有一天我們的游泳池沒有一滴水,卻有一架平台鋼琴--不希望是我們音樂家的命運。有一天我們的世界被盲人所主宰,他們舉起手杖,披上天真無邪的外衣,向廣闊無垠的世界指揮起來。這不是我的夢。
但我有耐心坐下來傾聽你的夢話。你說你長大了,可是還有做夢的權利,我衷心願聞其詳。卡夫卡、愛麗絲、歐洲、陪審團、下雪、企鵝、玩具兵、天使……,你夢裡那麼流行著異國風,你是個詩人劇作家,可不知道為什麼我想起一個畫家劇作家,他去年冬天也把他的夢搬上舞台,他在他的夢中播放水墨畫。
你在你的夢中播放幾米。
夢已經造好了,大家等待起飛。通往地下的樓梯道打開,我看見(特地厚顏無恥地更換座位到中間地區),喔,不是天空,不是大海,不是草原,不是雲的國度,是月台,一重、二重、三重月台,平行拉開。左右開弓兩座天橋,斷然攔住空間,像V字型兩大護法,噢,你們應該跟Channel V要贊助的。
下半場,通往法庭的牆面,上面有一片歪掉的門,像超大size的吐司麵包,塞滿整間麵包店。藍青眼影,深紅腮紅的小人兒,葡萄乾般在吐司旁跳動。
螢綠色的雨傘飛起來了!可是小人兒們都沒飛起來,他們甚至不太上天橋。我不由得想起幾十年前流行於歐美的結構主義或機械主義,舞台上的龐大無用的結構體,用以象徵國家機器,對比個人處境的微小。請問詩人先生,這是你的主義嗎?
關於諷刺。觀眾反應不錯,彷彿大家從奇幻饗宴中離席,到隔壁現實廳去喘一口氣。我沒有笑,我朋友貓奴踉蹌地沒跟上來。既然是童話,何妨溫柔地與現實保持距離?畢竟如果我在電影《魔戒》裡找到布希跟賓拉登,我不會覺得太愉快,也會懷疑Peter Jackson對奇幻國度的信仰有所游移。對一個真正有「作夢癖」的人來說,破壞夢的純度;而對一個充滿現實意識的人來說,諷刺的劑量也必然不夠痛快。
雖然我們不能從歌唱的咬字裡,立即捕捉到那詩質的語言,不過,確實在每個摺縫間可見豐沛的資源,和潛藏的能量。在我們這等甘心來受騙的小傻子眼中,無論《八月雪》或《地下鐵》都已算是紈絝子弟,繼承豐沛財產,還有令人尊敬的想像力。
也但願作者的想像力能載扥得起繼承來的豐盛材料,做一場了不起的夢。因為我們是那麼地期待一次驚異大奇航,帶我們飛出這狹小、燠熱的島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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