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晚上，一朵雲和一顆石頭相遇。他們互相凝視了許久，終於才像看懂了對方似地開了口。
雲問石頭：「我和你，誰應該活得比較久？」
石頭說：「應，該，是，你。」
「為什麼？」
石頭說：「因為，我，希望。」
說起石頭，心思單純，語彙不多，態度堅定。一輩子看的風景都一樣，愛吃的東西從來不改變，喜歡東西永遠喜歡，討厭的人永遠討厭。
石頭說出來的話，變成一坨一坨、沉重又黏滯的膠漬，遺留在周圍的泥土上。
「為什麼？我卻衷心以為石頭應該比雲活的久長。」
由於有人反駁石頭的意見，石頭臉色開始發青。
「活太久，痛苦。」
石頭平生最愛的，是為他遮陽擋雨的老茄苳，和常搔他腳指頭癢癢的麒麟草和月見橘。他無法想像，等老茄苳和月見草通通死掉之後，他要如何活下去？他是哪怕頭頂上的葉子少一片，都要覺到不習慣和抱怨的人。
「你，快樂，輕鬆，你，活久。」石頭做出結論。
「但是我聽人們說，天荒地老，浮雲蒼狗，留下來的總是石頭，該消失的是雲朵。」
「我，不，要。」
「但是你值得。如果我是神，公正的神明，我會說，一顆石頭確實值得比浮雲存在長久。我說的是值得喲。快樂或辛苦，只是主觀的感覺，是短暫的；值得是一種價值，應該是比感覺更穩定持久的東西。」
雲說話的方式，充滿了但是、除非、然而、另外……..等迂迴複雜。他聽過許多地方方言、俚俗、傳說，隨時穿插補充。雲的語言，就是在傳達這種駁雜飄忽的思維。要是雲剛經過某哲學家的窗口，他的話裡就會冒岀幾句尼采、康德、柏拉圖的文辭；要是雲飄過某家義大利店的廚房門口，他的話裡就帶有番茄、洋蔥和橄欖油的味道。
雖然如此，雲還總是雲，石頭一眼就把他認出來了。
對喜歡的東西永遠喜歡，討厭的東西永遠討厭的石頭，感覺就是感覺，他不懂這跟短暫或主觀有什麼關係？石頭才不理會雲多麼瀟灑漂亮的解釋，他一再固執地重覆：「雲，活久。」
雲嘆一口氣，就像當他籠罩風裡，而風預備轉向的時候一樣。雲知道石頭不會也不預備跟上他的邏輯，當石頭跟不上雲的邏輯時，往往截斷雲的一部分話來理解，而且那正巧就是石頭自己也同意的部份。
「我喜歡雲，這，也，沒變。」
石頭一直認為雲比他聰明。比他聰明的雲，為什麼說不值得比他活得久？石頭的腦筋很簡單，他立刻認為答案也很簡單，因為雲說錯了。
當時月光恰好出來，將雲的影子投射到光滑如鏡的石面上。
雲說：「你看，你的身上映著我的影子。我的身上卻無法留下你的影子，不，任何東西的影子。當然我可以模仿綿羊、鳥羽毛、車、飛機……各種形狀，但只是模仿，我沒有真正形狀，沒有真正佔據的位置，甚至反射不出任何東西的影子。」
但是雲要影子做什麼？石頭想，雲比他接近太陽，這就夠了。
雲問石頭：「親愛的石頭啊，你最喜歡的人是誰？」
「茄苳。」
茄苳，幾十年前來的，就在石頭的旁邊。老茄苳最近新生一枒分枝，這枒分枝總會揮送來春天的第一涼雨，輕輕瀉下夜裡的月光。
「從出生到老，都最喜歡的嗎？」
一瞬間石頭腦中閃過很多時光，對人類來說是很緩慢很冗長的一段歷史，可是對石頭來說卻很簡單：本來很悶很黑，後來很濕很濃，然後到了一個空曠又寂寞的地方，一些鳥屎和風為他帶來同伴，也就是他現在的同伴。這些回憶一直線地通向唯一的答案：「當然，最喜歡。」
「石頭最喜歡的，已經在身邊了。但雲最喜歡的，卻不知道在哪裡，雲無法知道。」
漂泊的雲，遇到動物和植物豈僅石頭的一百倍多？其中也有非常可愛，讓雲駐足不想走的。但雲擅長觀風辨色，懂得自作聰明，在厭倦爬上對方的眼角之前，先一步離開。瀟灑是雲的原則，當人們央求雲多耽留片刻的時候，雲總是瀟灑不羈移開。所以當他發現自己有耽留之心時，也以同樣的方式移開自己。
雲生平最喜歡的，不知道是過去了？還是尚未出現？雲回答不出來。一瞬間，雲覺得自己很傻，比石頭還傻一百倍。
雲靜止下來了，好像連風都凝固了一樣。雲請石頭記清楚他投落在影子上的形狀。雖然下一刻，他不能保證他不會改變。
雲瞭解到：這就是雲的一生，跟石頭完全不同。雲不佔據任何地方，也留不住任何陰影。
「天荒地老、海枯石爛，那時候，我希望天上沒有一片雲。」
雲的眼瞼泛黑，雨絲開始飄行。很久以前，雲曾聽見有人屋簷下在看天空打賭：「如果雲留得住，我就…….。」可是他忘記那是誰說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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