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批評我「東拉西扯」,因為講到樂生我不禁想起太多為公共資產爭取的文化人的寥落下場。
我說:「台北市本是全台灣日式房舍最多、最好、最集中的地區,但是當楊德昌拍《牯嶺街殺人事件》的時候,不僅牯嶺街上的日式房舍無所剩,全台北市找不到一條完整的街廓可以拍攝,必須開拔到外縣市尋找還沒被『開發建設』地區的日式房舍。當我騎著摩托車從齊東街、金華街一路到同安街、溫州街,到處搜尋可以拍攝的日式房舍時,不禁想:如果台北市當年有計畫地保留下幾條相通的老街,一律綠樹蓊鬱延蔭,矮舍隱藏其中,形成一條充滿歷史感的時光隧道,這城市『可以遊』、『可以觀』的程度不知增色多少?」可惜我所看到的日式老房舍,皆是零零星星,散落在大樓公寓之中,好像水泥叢林中凹陷一角的綠色小沼漥,這樣的老房舍保存的價值當然變得很低很低了;也實在很感歎台灣在追求經濟成長的路上,多麼任意剷平記憶,使得這城市景觀變得越來越無趣、缺乏特色。」
然後我想到齊東街幸福里,隔著忠孝東路對面的華山,這是一個幾乎全部保留下來的日式廠房建築,因為公賣局酒廠後遷林口,成為廢墟,意外使這塊廠區保存下來。1997年被前藝文人士發現這塊「特有味道」的地方,可作為國內少見的半露天劇場、連接工廠的視覺藝術展場、跨界藝術的發展基地,積極奔走申請為「藝文用地」,在同樣為省級單位的台灣省文化廳協調之下,成為「華山藝文特區」。任藝術家「自生自滅」六年之後,華山因精省華山移到文建會中部辦公室轄下,後又被劃歸文建會第一處,以作為2002年「文化創意產業」政策下的第一個下刀口:趕走「無為而治」的藝術工作者,用「BOT」方式發包藝術經紀公司或團體。
在新的「文化創意產業白皮書」中,華山「包山包海」式的規劃,成為政策的展示櫥窗,原來的實驗藝術空間嚴重被排擠。新主委上任又提出新草案要拆掉華山的「歷史建物」部分,以巨大鋼筋水泥柱圈圍絕對的不可拆「古蹟」部分,在日式建築上方「共構」搭建一棟28層樓超高大廈,新建物一半以上用作辦公室……,種種荒謬規劃,完全枉顧地紋、歷史、既有人文活動的方案,竟還是文建會所主導!在「工程」背後圖利者是誰還沒被搞清楚以前,文建會主委又換人了,此案不了了之。但從2002到2007年五年之間,主委換了四個人,華山這塊藝文用地定位懸而不決,形同另一種「虛耗」、「荒蕪」和「閒置」。
這些事都可以看到台灣公共建設的特色:「工程」本位,「人文」靠邊閃。這種心態,鋪路、造橋可以,文化建設則不行。很多縣市文化中心後來淪為養蚊子,不也正由於如此?在人才、用途、定位等「軟體」建設都未規劃之前,就忙著拿經費、蓋房子,把外觀雄偉的硬體搶在主管官員移位之前完工,作為政績,真是典型的台灣式「建設」思維。
我家附近的新北投捷運站也是一例。雖然捷運不是什麼文化建設,但缺乏人文思考以及預先環境評估不足的結果,把北投到新北投短短的一站鐵軌拆掉,花大錢蓋捷運,結果噪音引起沿線居民抗議,造成新北投線必須減少班次、早晚不發車,新北投線的營運功能削弱,好好一條觀光鐵道最後變成捷運局尾大不掉的「盲腸」線。
決策錯誤,但全民買單,捷運局把原本在早晚不發車時段改由公車接駁的措施,在一張公告之後就改成要另外收費,坐不坐隨便你!真是懂得把自己的失誤、損失「轉嫁」給消費大眾。後來編列預算數億台幣興建隔音牆等設備,還因預算重複編列而遭市議會駁回。
當初新北投火車站是日據時代極富特色的檜木建築,搬到彰化民俗村去「展列」,然後蓋了一座不遮風不擋雨、出入口減半(另一邊出口封住給私人餐廳使用),和周圍建築都不協調的捷運車站。造型「參照地方特色」刻意模仿日本神社的「鳥居」,天知道木造結構的「鳥居」,用粗壯無紋理的水泥柱模擬起來說有多拙就有多拙!這屬品味的失當,但是,「地方特色」是這樣維護法的嗎?原本車站周圍的景觀缺乏事先規劃,老舊的日式低矮木造建築、溫泉旅社在這幾年間紛紛讓財團收購、開發,成為並無特色的新式大廈。讓真正的「古蹟」搬走、拆除、不見,再花錢加蓋醜陋的「擬古蹟」,這就是我們公共建設的悲劇!
為什麼會這樣子呢?我們不能責成工程單位「有品味」,責成企業財團「有良心」,責成地方政府「有遠見」,至少可以責成文化單位有品味、有良心、有遠見吧?回想起今年2月牯嶺街和新任文化局長的座談會上,破報主編所說:「台灣從來沒有文化政策,只有文化治理」,真是一針見血的說法。長期以來「文化」從來不在人民、主管機關、政府公部門的腦子裡,算盤懂得打,怎麼賺眼前,環境長遠看不見。遇到「有異議」者來「搗亂」的時候,便忙著撲滅、消弭。而理應挺身作倚的文化主管機關,好像不是賺錢單位就聲音低,腰骨軟。又或者文化部門主管頻換,缺乏整體宏觀的文化政策藍圖,凡事見招拆招,遇難則藏,反正不必等為政策負責或下台云云,內閣風一吹人走動,什麼「文化治國」什麼百年大計喊爽而已。
樂生這件事,又何嘗不是這種「台灣模式」的翻版?日前我看到公共電視關於樂生的紀錄片,老實說看完我很不喜歡。不是說樂生的老人家不值得同情,但徹底地「情感取向」,無形中阻礙公是公非的議論空間。公共建設既涉及「公共」,難道不該有公共討論、監督的空間嗎?並非說「文化」和「弱勢」一定要一定要衡量勝過「經濟」、「重商主流」,而是民眾需要對重要建設有更公開、更透明、更便民的資訊平台和討論機制,讓人民養成思辯是非爬梳理智做理性判斷的習慣;否則我們的民主只是建立在一群只分立場、只問陣線、只講感情或關係的盲眾之上。至今為止,我們的公投投了什麼?投是非?投公益?投抉擇?不!我們投的只是立場。
嗚呼哀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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