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月夜巡 每週看戲俱樂部http://review.microtheatre.idv.tw/modules/news/ 我乃文字http://coolmoonintaiwan.blogspot.com/ 這裡只剩我的瑣碎斷章

3,386愛的鼓勵 0訂閱站台

看完《張愛玲，請留言》的演出後，我無法按捺打開一本張愛玲的衝動，特別是《再生緣》。一回首已半生緣的顧曼楨，誰看了都要為她跌足嘆息。

小時候讀《三國演義》，只能重讀到七十七回。因為我知道關公死後，三結義相繼凋零，荊州將失，漢室退處蜀地，中原不可再圖……。讀《半生緣》也只能重讀到世鈞返上海會曼楨，便不忍心卒讀。其實曼楨、世鈞、叔惠、翠芝......等人早在我心裡留了影、存了根、打不掉的；只是掩卷多年無法再看。

有人說扮戲癡、看戲憨，讀小說何不一樣？許多朋友跟我談起顧曼楨，一樣又嘆氣、又跺腳、又咬牙根、又口齒不清，渾然忘了那不過是一個作家虛構的人物，來騙讀者感情的。

顧曼楨像很多我們認識的好女孩一樣，以為滾滾濁世、清清個人，濁蠢的只管它濁蠢去，欲潔的自可維持一方潔淨。以為守住自己的本質，總不至於墮落；以為就算窮困，也不至到壞--當年青春初萌，我們都曾這樣想過吧？但是，立在共犯結構中，個人的力量其實渺小。曼楨處處為人著想，親姊姊卻憎恨她、陷害她；曼楨供養母親，母親卻見死不救，自以為是為她好。被強暴了，曼楨說可以當作被瘋狗咬一口，可是她逃不出眾人通力合作的囚禁。不被生父疼惜的孩子，曼楨要拿回來，可是法律和權勢全反對著她。

愛她的，因為音訊錯隔，時空已逝，照樣無能為力。

看她一步一步與幸福絕緣，讀者都覺得痛苦，彷彿自己也成了見死不救的幫兇和共犯，這時，我不禁要埋怨作者張愛玲--怎麼能那麼狠心！讀者都讀不下去的，作者卻寫得下去？

曼楨後來說：當初要是自殺，一死也就完了，沒想到生命比死更可怕的，生命有進展，會變得更壞、更壞......。看到這裡，我就後悔怎又讀到這地步了，如果說這就是悲憫，那我還是很怨張愛玲--非得殘酷至此，才能逼出人的悲憫心嗎？

張愛玲著手鋪置的世界，並不是一齣善惡刻板、狗血淋漓的家庭倫理劇。即使曼楨的姊姊曼璐，16歲成為舞女，原也是一個犧牲自己、拯救家庭的孝女，豈料年老色衰、拿不住老公時，不惜犧牲別人，挽救自己所剩無幾的人生殘局。張愛玲擅寫女兒家淪落成為魚眼睛後的狠酷，如《金鎖記》裡的曹七巧，和《小艾》裡的正房大奶……。

或也可說，張愛玲的蒼涼世界裡並沒有壞人，只有可憐人（還是恰恰相反？）。正因為美好的終究沉淪腐壞，所以可憐；根性差的人，並不知道自己之敗壞，所以可恨得可憐。

不久前一位師長關切我的作品，我說嘔心瀝血，就是不好：諸配角活得有模有樣，唯主角氣力憊弱，恍若編劇僱他來旁觀、看場子的。咎其原因，可能是編劇本人過於心軟，無意讓主題人物正面迎擊各類受苦、出糗，未戰先贏。

老師說：不行啊！創作的人要有第三隻眼，從筆下的世界拔起心靈，窺見表象以外，要夠殘忍啊。

想一想，一個殘酷的故事，卻讓我們賠盡眼淚，為之搖憾癡想、酸疼氣苦。一個不敢殘忍的故事，激盪不出人心的質地，讓原本模糊的仍然模糊。唉！我這軟弱的寫手，這段文字，回應與我「要夠殘忍」箴言的老師，並與所有從事創作者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