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陳 All You Need Is Lov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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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載於幼獅文藝九月號，「光的橫陳」專欄)

 

 

 

 

Y結婚了。

 

當年我們總在木心書屋裡半揶揄著他，「把結婚基金都給丟下去了」。然而，我們心底總是衷心祝福著Y。與他愛情長跑近十年的女友，在這段時間裡，對於木心的「容忍」，我們也是感念在心。木心結束後約莫半年，兩人就踏上紅毯。

 

如今想起在咖啡館遇見Y的景況，還是很鮮明，那最初有關Bob Dylan、Neil Young、Tom Waits的談話，到後來從菸草品質聊到文學使命，從Kobe Bryant聊到電影新浪潮。他是一種很踏實卻也懂得享受的人，有氣質但不造作的人，也恐怕是我見過最樂觀且自得其樂的朋友了。雖然所有的人第一眼見到他都很難把他跟中文系畢業的形象擺在一起，（不應該是體育系嗎），但Y真是個讀書人，且在我身邊所認識的文藝青年中，他絕對是排行前三的書癡樂癡影癡。但這讀書人同時也迷運動，也打籃球，也射飛鏢（這在pub可是非常重要的活動！），也搞園藝（他的盆栽們簡直已經是一個生態系），也弄水族箱（他的魚苗蝦苗是人生最大的投資之一）。不得不說，這個人的生活實在太豐富，每年生日還要到海邊去生火燒柴迎接黎明，入世又浪漫的情懷，讓他有機會也有能力成為一家書店的老闆，去幹上另一場人生的大事兒。

 

而這個大事兒，給他找了不少麻煩。首先是錢，但這對Y而言早有心理準備，背著債務去完成一個夢想，本來就是他的計畫。再來是周遭人們對他的不理解／不諒解，這就比較麻煩了，不理解的人可以不予理會，不諒解的話就得花時間解釋。但這些也在他的樂天派之下，一一度過。我想開書店對於Y而言，最沮喪的時刻應該是他覺得事情不有趣了，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的時候。這也不太像信心危機，比較像一種自覺──我開書店究竟是為了什麼？是一種分享的喜悅嗎？那到底分享了什麼？「洋溢的熱血說穿了不過是自我滿足的殘影，關於生命的滋芽我陷溺已久，不知何時才能吐露芬芳…」這始終是Y的罩門，如果一直想下去就會鑽牛角尖，幸好Y不算是一個鑽牛角尖的人，想想事情還是有其有趣的地方，或每每發生了激勵人心的事件之時，Y就能夠釋懷，或者看清自己的情緒。相對的，我就學不來這點。

 

Y在木心讓我最印象深刻的，除了我們一起開始裝潢，一起收攤結束的光景外，大概就是書店營運之初沒有錢請工讀生，一週裡大概有幾天晚上Y得要幫忙顧店。於是一下班，隨意吃過飯（或有時直接就把晚餐帶到店裡了），Y就上崗了。雖然是自己一手打造的小小王國，但是被困在一個地方無法自由行動，對於向來崇尚自由隨機的Y而言，有時還真的是一種考驗。他自己沒有多抱怨，但有時候我會特意的帶著菸和飲料去找他，兩個人一起放音樂來聽，我坐在吧檯，或者和他站在書店們口抽菸，一邊望著上橋下橋熙攘的車輛（書店位於一橋旁邊），一邊談著辛酸或者好笑的人生故事、音樂感想、書籍評論。可以和Y聊的事情實在太多了，雖然我倆相隔十歲，但Y的赤子之心，隨時保持新鮮感以及謙遜的態度，自然而然的就把年紀差異給消弭了。那段時間，每到書店要下班了，他都會大呼好累，但仍堅持要去漫畫出租店晃一圈再回家。「他在花蓮怎麼有這麼多地方可以窩」──有一次一個朋友這樣好奇到。我倒不覺驚訝，畢竟他本來就有多采多姿的人生。木心是他人生其中的一個精采，雖絕對不是所有，但也足夠刻骨銘心。沒有Y就沒有木心，他的犧牲最多，在這裡所寫過的一切，也都跟他有緊密關係。他把家當全都貢獻給了這家書店，有什麼好的都往這裡先擺，以致於最後清空書店時，他幾乎有了另外一個家──當然，前提是，書店開始時，他的家被挖角得到處都是。他的海報，他的公仔，他的音響，他的藏書及影碟……木心能夠有「會員制」，會員制能夠吸引到人，都多虧Y的貢獻。

 

我本來真以為，木心書屋會耽擱了他的人生大事。沒想到，他馬上決定邁向人生另一個階段。婚禮上，曾被形容為貌似日本影星大澤隆夫與小田切讓混合體的Y，沒有剪去一頭中長髮（只是被髮妝師用髮膠給固定得死死的），但西裝筆挺，甚至還戴上了白手套。好個新郎倌啊，我心想，一邊替他感到高興。自木心書屋結束後尚未同聚一堂的夥伴們，紛紛到場，見到彼此，那欣喜之情寫在每個人臉上，笑容擋也擋不住。我們是想念彼此的，雖然或許未曾料到會是在這樣的場合再次聚首（這婚禮來得太快，沒想到婚禮基金真有預備），依然很開心的相互合影，說著只有我們之間聽得懂的笑話，鬧成一群。在當完書店老闆，又結了婚後，五湖四海隨遇而安的他，想必前方也還有更充滿精采的人生吧。在那些革命之火仍在心中燃燒，只是我們都更了然於現實的時刻，多謝了，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