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氏的香港屬於超時空層面的,我們可以將其前提看成一個廢墟型態的空間.香港經歷多次殖民,街道名稱與城市文化都呈現出多重可能面貌.「地圖集」和「V城繁盛錄」都從城市史的角度出發,但其中的意圖並非在於解釋,更著重於觀察和分析,在這裡,「城市」的觀點相如卡爾維諾在「看不見的城市」中昭示的,城市是有著性格的,但並不是單指著一個城市說,「這是一個怎麼樣的城市」──多數時候城市之間是有相連的,卻並不混淆,而是面貌的可能與想望──城市是一個問題,但解答卻不只一種,我們想望一個城市,即使離我們在時空距離是遙遠的,但透過多重的,顯微鏡式的關注與訴說,城市成為一種「話語」(discourse)
,一種帶領我們走向自我意識的謎圖.「V城繁盛錄」序中即表示:
「夢華之繁盛,書中之書,城市中的城市,倒影中的倒影,看似無窮盡頭,如時間不知始終.謹此致V城往昔,現在和將來的居民,以及所有曾經踏足或夢見V城的異邦人.」
當城市成為城市,完整的廢墟形象,班雅明式的微密廢墟,透過街道,透過夢境,透過現在和過去,透過文字以及思考,透過歷史和地物文化,在我們面前開展.如同早晨的開始,一天的生活,時感自我的困惑渺小時感地域的感傷,卻真實非常.
「V城」一書的名稱來自英文Visible Cities──我們必須注意幾點:一.書名正與伊塔羅卡爾維諾「看不見的城市」(Invisible Cities)相輝映.二.Visible Cities乃是複數格,非單指一個城市.但同時第三點,我們可以明白的從書中內容得知這裡指的V城,是香港.那麼,何來這麼多城市呢,何需用到複數?這就是方才提及的,城市固然有其單一獨特性質,無可被其他任意城市代替,但重點不在代替,而在於這裡指的城市可以是香港,卻也可以是任一城市的顯像.開展的地貌和種種城市的名稱當然各有不一,但居中的介質,我們試著去理解和體驗一個城市的介質卻可以是流動的,非單一途徑的.就像集體意識的作祟和文化的異同本質,更玄卻也更好的說法是時空的真實聯繫.這裡所指的無遠弗屆並非和科技有關,而是與想像與真實的交集有關.我們在這些董氏的著作中看到了香江的地名,包括地名的文化,來歷和特色等等,這些是真實的,隨著時間的過去,統治者的變迭,真實的部分儘管在名字上有所不一,但是真實依舊存在著──這時想像的力量把我們拉到一個超越時空的位置上,使得實體城市不受外力扭曲,存留在居民的心中,當然,變遷總易使人感到無依和迷惘,想望中的廢墟即顯像成為一種美麗的意象──沒有扭曲和不被理解的恐懼,實體昂然站在不再有破壞(因為已成為廢墟)的基地點上.「V城繁盛錄」中,作者第一人稱的新生語氣充滿著在時空浩劫之後的觀察,我們看見許多城市的美麗不再是因為有著什麼名勝,什麼奇景,而是城市本質的昭顯.當然,關於城市的一切依舊是美麗的,即使變遷即使什麼似乎不再.但存有乃是永恆的,無須統治者無須價值觀判定.它們走在時間裡.自由的.就像描述它們的文人.
我們在「V城繁盛錄」中看到關於香港的種種,是循序漸進索引而出的,小說時空設定在一個世紀之後,研究者打算依千禧年的當時城市研究報告「V城風華錄」來撰述百年前(實則是我們在看到的香港)的「V城」,即是以未來的角度觀察回歸前的香江.而卷首,沿著敘述關於街道,橋樑,甚至較為抽象的「通道之城」(「城牆之城」,「城中之城」,「街之城市」,「通道之城,「橋之城市」等等」)的筆觸,一幅基調之圖由此浮擬;緊接著細部的探索,具有好奇並歷史眼光的香江生活種種,包括小吃,酒樓,店舖等商業行為(「酒樓之城」,「娼妓之城」,「小食之城」等等),文化生活(「時裝之城」,「伎藝之城」等),甚至政治(「政府之城」,「督府之城」),一路到達民俗風氣(「正月」,「清明」,「復活」,「端午」等等).如同清明上河圖,宏偉具有歷史性質卻細微之至;作者試圖以萬花筒般的香港地物風貌,傳達他對於實體城市存在於時空的感動,觀察與想望.比方說在「通道之城」一篇的開頭,將香港彼時(九七回歸前)交通時況,陸海空各地的地域聯繫形容得非常仔細,接著建立在此之上的則是社會人心之於上述真實城市景貌的相連結.這本書最主要可以說建構在兩個部分:其一,城市實體的描繪,極細微,清晰而像採買清單般(偏偏這些地理和事物都是我們所熟悉的,很近我們時空的香港,卻也包納了作者的城市當代寓言,讀來生趣洋溢.)在「酒樓之城」裡,報告了一整書頁的香江熱門酒樓(全是真實存在的,雖然在小說中看來如此不真;虛實之間,作者要帶給我們的時空存在反思.),但其後則訴說了關於城市零餘者的故事;「店舖之城」當中亦將香港境內影響港人生活的店面一一報名,故事末點出的是人心期盼,無可比擬的情感,無奈流落成為販賣形式的想像寓言;在「伎藝之城」當中更有意思,將香港過往以來當紅藝人一一點將,訴說的卻也是某種城市邊緣的故事.這些寓言具有文學性,卻也處處透露著自然地裡的觀察(香港地域概念,海陸位置)和人文地理(世紀以來香港風俗文化)的關懷.
密合濃度,正如香港的活生生,和城市的身世原像.
談到另一本董啟章的城市文學作品,「地圖集」我們在書本封面可以看到一行副標題──「一個想像的城市的考古學」;又是想像,這裡的「想像」和「V城繁盛錄」中的Visible一詞多麼具有相似的本質──當城市不只是表象,更多的性格就出現了,而這些性格談來或許型而上,卻是根植在真實世界中的城市地物人土.首先容我先引述在「維多利亞之虛構一八八九」中的一段話:
「虛構(fiction),是維多利亞城,乃至所有城市的本質;而城市的本質,亦必然是一部自我擴充,修改,掩飾,推翻的小說」
這段文字並非推翻真實存在的位置,相反的,乃是根植真實而來;作者提到一八八九年城市地圖上的虛線──這代表著填海之後城市的未來風貌,「未來型式的構想」,「一方面他是未曾存在的,是虛的;另一方面他卻是正在構思和將要建成的」;作者表示,一座城市是在地圖上不斷的虛線之上建構出來的,所有之前都是虛的,而這樣的本質依舊持續著.
「如果你拿一八四零年和一九九六年的維多利亞城作比較,你必會驚訝的發現,這個城市的虛構程度,可以媲美最天馬行空的小說.而且,虛線還一直在發展,像個永遠寫不完的故事.」
從過往的地圖出發,未來的形式如此明顯,城市的發展卻呈現虛的未知.這些都是真實,但若因沒有人體驗過尚未到來的真實就不願意去觀看地貌人文,城市精神的未來,那麼永遠就無法直擊城市實體本質.所以,從未來的角度看現在也好,觀察過去也好,關於城市想像與好奇的精神是必須的,甚至沉重大膽的檢視假設都是必須的.全書分成「理論篇」,「城市篇」,「街道篇」和「符號篇」,所有篇章所述均是以未來的角度去論維多利亞城──香港的建城今昔,包含著大量考古所需的今昔資訊,由於繁複非常,特舉數例一一說明.包括
*地質觀測(「地質種類分歧」)
*都市規劃(「換喻之系譜」)
*經濟和氣象學(「暴風之眼」)
*製圖與地圖學(「眾坊街」,「北進偏差」,「數目字之旅」,「符號墓穴」,「圖碼之墮落」等等)
*比較文化(「洗衣街」,「水坑口街」等)
*政策變異(「通菜街與西洋菜街」)
*旅遊史記(「春園街」,「史密夫先生的一日遊」)
甚至還有聞人談話(「總督府的景觀」),文學感觸(「東方半人馬」,「柏樹街」),空間理論(理論篇中的每個章節)等等,觸類旁通之程度簡直難以想像和承載於一本小書中.但全書厚實的內容,包括作者自己時而出現的文人感觸(對於「柏樹街」那一段作者蒼老厚重的自陳,我深深被感動).「地圖集」當然也是深受伊塔羅卡爾維諾名著「看不見的城市」影響的一本書,甚至和「V城繁盛錄」一般,筆觸中呈現的著波赫士等魔幻寫實作家對於時空的真切迷離感,以及班雅明(Walter Benjamin)在「發達資本主義時代的浪漫詩人──論波特萊爾」的街道城市敘述法,和格言錄式的精髓.
當我們專注在董啟章筆下的香港,讀者不僅是乘著時空之羽翼向前遙望,並且凝視著眼前一片花葉草露,風土人文,腦中開展的卻是無比寬闊的城市型貌,超越完美與否的定義,跨過理論甚至文字,自由的流洩其氛圍精髓.廢墟不一定要是什麼樣子,有時,那也可以是關乎美學的一種想望姿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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