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ick Hornby新中譯本《往下跳》(A Long Way Down)即將於明年一月馥林文化”door書系”發行。
我和死亡有個約會
*「到目前為止,一切都還不壞。」
法國導演馬修卡索維茲的成名作《恨》(La Haine),引了一段這樣的話開場。在電影的最開始,一切都還尚未臨界或發生時。這句西方諺語有著一絲幽默,卻又哀傷。跳樓的人們,在尚未著地前,會告訴自己,沒想像中的那麼糟嘛──至少,到目前為止。
北倫敦最著名的自殺地點,Topper’s House;跳樓的故事;宏比寫著,「想死是活下去的理由之一」,我們應該預期這是一本對於當代與人性感到厭倦、孤寂而失落的小說,不是嗎?A Long Way Down,應該也是Alone Way Down吧。
*先得要站上去,才能往下跳……
要站上去,才能往下跳;所以不僅往下跳的過程是煎熬漫漫,更叫人焦慮的是,決心往上走的那一時刻。或者失敗者身影已經掩蓋過了自己,但要拋下身後的所有,就這麼跳下去,並相信自己會經歷「到目前為止一切都還好」,終究不易。我想起 AC/DC樂團的一首曲名(It’s A Long Way To The Top)(邁向顛峰的過程如斯之長)。對應與「A Long Way Down」,或許可以點出一些宏比想要說的事情(雖然AC/DC的歌曲內容是振奮的,在此姑且只看曲名吧)。《往下跳》裡,在死亡之約的除夕晚。在經歷掙扎後的決心,居然與他人相撞,到達了Top,發現原來Down又是個難關;此時程咬金殺出,一切陷入「想當然爾」的混亂,而且程咬金還不止一個。上或下,都長路漫漫。
那麼所以,這條路上哪去?在重重決定與偶然巧合意外的驚奇之後?
當四個主角第一次下樓頂時,彼此都知道,下樓後的人生,不會變得比較好,但至少,暫時,他們下來了。老實說,彼時他們也無路可去──絕路也算是一條路嗎?死亡算是條絕路?
或者其實要命的是,瀕臨臨界點時的感受?
矛盾間,我們看見一種灰色地帶:真心想死是因為事情不會更好了,但不死也一樣.如果時間就這麼凍結在除夕夜的這相遇瞬間呢?
這便是宏比所作的:他收納時間,細膩分鏡,讓反思呈現迴旋。而不只有「到底死了沒」,「會不會死啊?」,「不死了喔?」而已。
*如果人生是一場長跑
兒時常參加長跑。父親總與我說:「長跑,最困難的是獨自一人。只要有人陪著跑,事情就簡單多了。」不知各位大概知道那種滋味嗎?雙腳已經失去感覺,腦海裡完全空白,做什麼都可以就只是不想再繼續,長跑到了體能的極限時,大概就是如此。而的確,有一個人陪著跑,即便什麼話也不說,似乎容易得多。
把人生比喻成一場長跑。那麼當我們讀《往下跳》時,所遇見的問題,似乎是:如果有人陪伴,接下來的事情就會「容易得多」。請問,接下來的事情是什麼?當我們都已經跟四個尋死主角站在頂端尖塔,一起跑著,「容易得多」所指的是什麼?死亡嗎?還是活下去?
「想想看,我們不也就像是另一個四人樂團。」小說開始,四人誤打誤撞,主角潔西戲謔又認真的自白。「那們我們之間應該要有什麼有意義的事情發生吧。」。
善感又幽默的宏比,丟出了極為吸引人的開場與小說方式,鋪陳他所相信的人本,在層次緊密情節之間,我們跟著四種體驗,共時性地經歷一個命題。那裡面當然有著大量的詰問、反思,如同一本談論這般主題的書該有的元素;但一切內心戲都刻劃得活靈活現,所以很幸運地,我們不用在意識流裡追著故事。角色間當然有大量自溺的成分,不過宏比在設定與延伸上的獨到,讓極可能死板的「命題」,以流暢且不過分的幽默濾過。宏比說:「我總是試著想寫一個『有趣的悲傷故事』,或者『悲傷的有趣故事』。所以,雖然想寫一本嚴肅的書,但不是『絶對悲傷』或『絕對有趣』。」不過,究竟我們怎樣分辨一個具有存在命題的故事是真的說了些什麼,還是唬人?
宏比告訴我們,「情節」可以先於「存在」。四個W一個H──是「誰」、「在哪裡」、「什麼時候」、「為什麼」和「怎麼做到」──在此其長處完全展露:把故事說得極好,亦步亦趨地牽著結局走,但不因為結局而刻意去做一些把戲。那些出人意表的幽默與反思灑落在每一吋故事肌理,均勻而沒有遺漏,讀來卻舉重若輕,不偏不倚。他並不把文學當作存在主義迷宮,或邏輯學的無限上綱;《往下跳》裡,架構由四個角色輪番自白。在宏比的指揮下,讀者在情緒本身之外,還有更多層次可溫存──這多半來自風趣的對白與角色特質。
*揣想「當個失敗者」的能力
能懷著一種出於嘲諷外的慈悲,跟宏比擅於去感受「當個失敗者」有關。宏比的人生歷程,讓他將才華內斂為感同身受的幽默點滴與惻隱之心。有一種感覺是,他不願將事情變得更糟,至少在他筆下。
這樂觀與悲觀間的特殊調和,使其「尼克‧宏比」。在《失戀排行榜》裡,主人翁是一個人生失敗的中年唱片行老闆,小說一開場女人就離他而去,唯一的資產就是一家經營得不怎麼樣的唱片行,和兩個天兵店員,這大概是宏比某種愛樂成痴之極端想像吧;《足球熱》裡,他所追隨紀錄的兵工廠隊戰績搖擺,仿若宏比年輕時力求冒出文壇,卻不得不屈就於現實的寫照;《三十一首歌》裡,他不諱言自己生命過程的窘境(在無法出頭時,他以為自己會是布魯斯‧史普林斯汀;花了整個篇章想像山塔那樂團的性感音符會是自己失身時的配樂,但終歸幻滅。);《How To Be Good》裡,一個公認/自認屬上流社會的醫生,花了一堆時間周旋在混亂婚姻與社會價值道德感中,為了當個好人,卻掙扎痛苦到了荒謬的地步──宏比對於中產階級的複雜情緒一覽無遺;《非關男孩》裡,他細膩地描繪那異於常人的男孩,和圍繞其周遭發生的瘋狂之事,很難讓人不去想到宏比的自閉症孩子。宏比唱著黑色的歌詞卻伴隨溫暖音符。他經歷過,不怕坦露。
《往下跳》的人物,有多少「宏比風」?馬汀看起來就像會出現在《How To Be Good》的男人版主角,困於婚姻和社會案件纏身的道德壓力,在政治正確裡踟躕懦弱;莫琳有著一個生了大病看來也不會好了的孩子,而她再也承受不了照顧的壓力(當然也不是宏比的寫照,但你不能完全排除);潔西像是宏比在《非關男孩》中寫到的母親,那種偏執與不安,幾乎瘋狂的焦慮和自毀,卻又有著完全溫暖的一面,非常極端;阿傑則像是《失戀排行榜》「走上絕路版」的男主角,對於音樂的熱愛帶來失落和絕望,從樂團成員變作披薩小弟。
我讀著,心想,就只差個吸毒的足球員了吧。(結果在莫琳的故事中,還是提到了兵工廠足球隊。你真不免要會心一笑。)
*「你可以取笑任何不快樂的人,如果你夠殘忍。」
當我們在電視機或網路看見人們受難的消息,那樣的景象會停在心頭多久呢?「這一秒,正有多少人受飢荒之苦,有多少人被強暴,有多少人遇難失事,有多少人正在戰爭……有多少人跳樓……」
如此平凡又不平凡。身而為人。宏比寫到「你可以取笑任何不快樂的人,如果你夠殘忍」。
《往下跳》是一本關於理解的書;我們終究無法理解每個人,那些困境,或是厭世的心情,但是否曾經嘗試去理解一種痛苦?與其說想死,人們其實是先想逃避痛苦。在《往下跳》裡,最珍貴也最讓我感謝宏比的,是他點出了痛苦的體驗是無法衡量的。不過若能一同經歷一些事情,哪怕說了也沒用,至少嘗試著去理解了些什麼。
「我的結論是我們都不是認真的人,也從沒認真過。我們比一些人接近死亡,卻又比不上另一些人接近,這就是我們的相似處。」如果能夠有作家,如此清晰地讓角色獨白出多數有意尋死之人的共識,那麼結局真的會比理解來得重要嗎?
於是,忍不住要翻下一頁的原因不再是「極欲知道結果」,而是情節本身的魅力和理解的延伸;「結局之必要」已經隨著這樣的步調淡出。
畢竟,關於理解,我們知道得還太少,關於結局,我們總以為那就是一切。
*咫尺天涯往下跳
小說說的是人生,人生不只是小說,尼克‧宏比很了解這點,但同時也知道兩者的界限。所以《往下跳》正視體驗的過程,在文學態度上,宏比選擇人本相信,同時留給讀者一場深刻的、與失落靈魂的盲目約會。故事沒有停止,恆定的事物依然,角色仍沒有脫離現實的痛苦,但屬於希望的部分也一直都在,就像他們一同注視倫敦眼裡所發出的光。世界不會因為一個決定而真正改變什麼,雖然轉個身,我們也許就「越過了那條線」。宏比想說的,或許比「目前為止一切都還好」,再好上一些些──並不沉重或衛道,只是微妙的「一些些」。
那微妙,有點暖又不真的太暖,正是我們愛上宏比之因。想想,咫尺天涯,我們都在往下跳,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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