顆粒粗細是構成巧合創作的一種最大基礎,如果可以這麼定調,我們在閱讀時接收創作者的「設定」就會有所先行感應,以避免不需要的誤會或者障礙──誤以為是機關或者是重要隱喻其實並非如此的事實種種,讀者只需抓緊安全帶吸附接踵而來「故事」本身即可。好的,當在這樣「不可能出現」的理想狀況中(因而讀者豁免著使其出現的權利在這裡),我們見到非常多好的故事,帶著無數優秀的「設定」與存取模式,以及它們應該擁有的人物角色,走位編排(不會有著「這段是無用的」或「為什麼要這段」而導致後面讀著越顯迷惑),所有的應當與故事之歸屬到一個「好那麼就到這裡別再過了,再過一些些就極限了」留著這麼一些些深呼吸後尚未完全吐出的狀態裡。剎然而止或者悠悠而終都只是形式上的分野,「創作者」對於設定的掌握和那最後快要高潮卻停頓的留白瞬間(因為我們在這些故事裡發現留白是必需要的,為了隱喻也好或者詩意,或者只是純粹讓事情別太膨脹。讀者也有在轉腦的。)是唯一的,必然的,讀者可以要求的「格式能力」,至於達到的高度,或者類型的強弱,那是弱肉強食的直接呈現。涉及心靈,意圖與創作持續力的鬥志,卻不代表具備以上者就會成功,但沒有則肯定失敗。
且失敗得很悽慘。「剎然而止」和「跳針中斷」之間的設定根本上是同一件事情。「悠悠而終」跟「無疾見逃」也是。在那個發想的原點最為擾人(對讀者也好作者也好)的。便是設定與描繪間的撞擊的原因和辨識度──當然要有原因否則淪為耍樣,辨識度則是供給文本本質,調弄的配方。寫好大的故事,有大的企圖和寬廣的跨界視野,是使以上種種「可能發生之不可能之事」美好的一種:所謂的高評價作品隨著無畏的題材,尺度和私密的解放,制度與語言的新宣示,對抗意味的作者「個人作品」(「個人電影」之於電影,「個人作品」之於著作。),風格──風格的創造。然後我們追隨這些風格,體驗。似乎必須是一開始的所有重大都得從此般壯碩設定與故事,完美的偶然巧合,見血濺淚的寫實,然後有風格。
回歸到一本書的起承轉合,當我們接受了這樣風格的洗禮後,如何來看待創作者的新設定,新故事和新的企圖?當那個風格不是一般創作可以到達的繁雜豐沛,當風格的形塑過程中充斥著各類的重低擴音,當那些作品,可細數或無法的,曾經就這麼做到高潮前的那一點掐住瞬間而且一而再再而三沒有停歇過──
村上龍。在我們所認知的世界裡,如今的他似乎處在一個相當尷尬的位置──事實上自從「接近無限透明的藍」之後,這樣大的懸念一直不曾離去:村上龍還抓得到要寫的嗎?論才氣,他所具備的旺盛魔幻寫實與個人介於私小說和現代焦慮間的輪廓是不需多疑,只是究竟於每一本另回的出版,每一次個別的式樣裡,他還有沒有「想說話」或想要帶我們到哪裡的精力與能耐?在不停的耗盡自我去闖蕩去批判去質疑去革命與懷舊後,曾經和他一起交手過的讀者(不得不這麼說:讀村上龍的每一次都像與其交手,對手是極有才華的等級,卻因為敘事能力夠強而給了讀者身分的自己一些攻卻的空間;佔下風肯定,輸的機會也多:「六九」是極難寫的小說,不小心就早洩了或熟過透,但讓讀者折服;「異色嘉年華」或「長崎荷蘭村」機關算盡,環環相扣,只要一個環節沒過就整個破滅,成為荒謬的狂謊,但神秘主義在機封畢露的懸疑形式中如此震撼的前衛呈現,像是六七零年代的映像產物;「寄物櫃嬰孩」的故事設定本身就夠強了不是嗎?但你沒有讀到最後一頁永遠不知道何以字句越靠自己是越近。「初夜,重逢夜,最後一夜」的村上龍浪漫到你無法覺得電影「愛在日落巴黎時」有多強烈。「跑啊高橋」則是每一個日本棒球迷心目中企盼的夢幻文學逸品──卻又擔心寫得太薄而只剩棒球或只剩文學,但村上龍應是讓其從容可親,緊密踏實。「到處存在的場所到處不存在的我」裡面沒有一篇故事像是村上龍過往那樣,情緒不用錢、人際免費、故事本身就殺氣騰騰,一切都要真實而細緻,每一吋都要由不同的告白混融,讀者卻發現越小的事物他寫得越像只是在練習一種龐大的濃縮,輕易讀取卻極為濃烈。和村上龍交手不容易贏,雖然每次都會很努力──因為就如剛所言,對於故事設定與人物情迷,那些好到不可能的可讀性與創作者意念,村上龍給了我們一個答案,或至少像是答案的部份:我可能在寫的時候留了某個環節給你去破,直到你知道整件事情原來可以如是被述說。所以我不那麼在意破綻,或說那其實是一種美好的理應存在的,對應於才華的本能迸射。來吧,讀我的作品。你可能會贏。我什麼都先告訴你,或者,讓你這麼以為吧……)
得說一回事兒:交手下來感覺到贏的次數也不是沒有。「味增湯裡」,「再婚驚魂記」或「一桿進洞」,都不是特別讓人可以說好的作品。但這標準是放在村上龍的體系下去思考的,也就是說以其才氣能寫出的架構與故事密度。他的天賦給予了敘事上受限的空間,卻也達到了完整的辨識性。所以或贏或輸,我們得對他又愛又恨。
Line也是這樣的作品。裡面沒有一個素材是村上龍不曾用過的幾乎。「Line關於什麼?」SM?喪志攝影師?徵信社?超感應能力?祕密宗教的主腦?循線而去的關鍵神秘領袖?平凡的鋪陳以至爆炸?在真實的場景中給予虛擬的既視現象?搖滾樂團與酒吧?性相關?中年焦慮?短期大學?我可以肯定的告訴您,這些通通都已經出現在其之前作品中。元素若是一個重點,Line可以不需要讀了──若你對於這些元素感到厭倦,感到老梗的故事中就是一場激烈的纏鬥,或者細微卻不知所云的看不懂(「到處存在的場所到處不存在的我」,有真的寫到什麼嗎?但你能抗拒其中的平凡?或者那些似曾相似對於陌生的幸福?)當然如果你也覺得純粹是抱著想研究村上龍的心態來閱讀,這本書雖然算是某種精選集,卻請不要在還沒確定自己心智承受得了限制級就進戲院。 就放棄吧!作為一個村上迷,我覺得這是一件Do or die的事情。而Line除了承接那個神秘女子的超感應(是啊,這招在「異色嘉年華」用過。),開啟的故事由中年攝影師無意從 無感的工作接受了莫名婚姻(有沒有感覺到,這種失敗開頭好像常出現,攝影師工作──「異色嘉年華」和「再婚驚魂記」都是類似設定。),那你還期待什麼呢?
期待現在的村上龍,帶給我們什麼融會貫通自己數十年來著作等身的經歷後,寫下的「文字感」,一種主體延伸的「相關」,與字句上的斟酌功力。對於寫實本身和單點人物他如何能夠化平凡或老梗為順暢吐納,化粉絲的信仰或試圖進入其視野的讀者為「原來,事情可以這樣被一個強壯的暴烈給美麗。」。村上龍已經沒有,或許沒有那麼多的好奇心:經歷夠多了,但他有話要說,仍然。
所以如果說早年的村上龍是一個龐克,嬉皮的信仰者,後來成為一個試圖改革現代社會迷思的思想家,那麼如今他可以更細膩的用這些元素,或設定,或角色,或者音樂性,指揮出更密集而滴點不漏的串連性。過去我們驚異於村上的發想與思考,如今我們看見一個文字工作者開始談論,另一個層次的點線面。過去有了點,有了線,但就是缺乏了某種面,那只屬於創作心靈而非企圖的面。村上龍從「到處存在的場所到處不存在的我」放棄了暴烈開局與強烈企圖,他要去談一個面的問題。而那是他,身為一個作者終究要面對的自我。
就像聽見他在你身邊耳語著你所熟悉的旋律吧。那些調子你都哼得上,只是他們不再這麼重,他用短篇的概念去營造串聯的默契,不需要期待比以往更劇烈的轟炸下,這般的私秘感,如此村上不思議。機關算盡,作者讀者都知道,回到最初的開頭,提到「顆粒粗細是構成巧合創作的一種最大基礎,如果可以這麼定調,我們在閱讀時接收創作者的「設定」就會有所先行感應,以避免不需要的誤會或者障礙」──沒障礙了。是的。而村上龍只有把事物磨得更細,直到我們心領神會,那些所謂的期待或者歸屬感,已經細得瀉過閱讀的濾網,沉澱在思緒的杯底,至於沉澱的形狀是什麼?我不會告訴你的,真的。這樣就不好玩了不是嗎。還記得在「京子」一書中,村上宣示性的將舞者作為故事主軸,「希望在生活中失去希望的人們可以藉由這樣的熱情獲得激勵」。而今,他已蛻變成一個更內化的敘事者,在分寸與收束上,Line是他至今最浪漫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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