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記69
六九裡有一個段落分析著不幸與幸福的分野:在「亞蘭德倫」的開頭,村上龍寫道,幸福總是像小花一樣一點一滴可以被看著而茁壯;而不幸卻總是突然而然降臨。就一個寫作69時三十歲出頭的小說家而言,我想村上龍在這裡呈現了他依舊年輕的特質。恐怕也只有年輕時才會這樣想吧,幸福的一點一滴,不論是對於依靠的熱切或是熱切的依靠(即使只是對於女孩子),過了一個年紀就再也不是這麼一回事了。我羨慕村上龍在而立之年依舊能夠這麼樣想事情──我一直以為悲觀是伴隨著青春的苦澀而來,沒想到是因為老去而無法再等待幸福。
敝人拙作「那男孩攔下飛機」在去年底出版,一月時上了一些通告與訪問,基本上大家的好奇心還是圍繞在書中首篇,也就是「爆的獨白」上。說老實話,我自己當時完全是進不去訪問一切有關「爆」文的狀態裡,總是只能苦笑的說,實在是過去的事情了啊。書裡最焦點的一篇,我自己卻一直不敢讀,一方面是嫩澀的緣故,此外也是我自認為(這自認為可一點也不高傲)心境已經不再能夠停留在與體制的強大衝撞裡,我曾經的革命也只能說是「自我的體驗」,如今想來不影響了誰也不為了什麼。這樣卑微甚至鄙視的看待「爆」的心態,一直到再次讀了村上龍的69後,有了一種類似安慰的轉變。
頭一次看69時,呼嚕呼嚕就讀完了,深覺得浪費了一些期望在村上龍身上。我一直很欣賞他在社會觀察與人物描繪上的功力,但初讀69卻沒有一絲這樣的感覺,只心想好簡單的東西哪,村上寫這小說是為了什麼呢?儘管可以感受到文本裡的誠懇與青春,卻覺得進不去這依舊樂觀的傢伙某些超級快樂的部份。難道青春本身就是一個重要的本質,能夠透過誇張的文字穿過不同人的心底嗎?我想起了「爆的獨白」,於是我又讀了69一回。這一次,我讀到了一些不同層面的東西。
首先是我不再這麼擔心「爆」文的不成熟──如果一個寫出過「寄物櫃嬰孩」和「共生蟲」的小說家能夠這麼明快灑脫的去寫出青春與其相關,我即使不敢如此不言不慚(也沒那麼出過鋒頭),倒應該也不必感到脆弱和自卑。69文本的說話方式是如此淺白而輕快,而歌詠青春本來就是一件個人的事情。村上龍可以透過69得到這麼多共鳴,想必也是一件他自己無法預估結果,卻勇敢的表白而出的過程。村上的六零年代在藝術領域裡,有著萬花繽紛的光彩,「爆的獨白」裡卻顯而易見的比較像是會出現在69主角劍身邊的頹喪傢伙,比方說岩瀨,充滿自溺而非青春洋溢。這是不同的視角,也是不同性格呈現出的差異嗎?那麼青春這樣的事情,難道在我腦袋裡從頭到尾就是不被理解以及逃避嗎?我思考著,並回到國中時期,那時英國搖滾正興盛,而我也曾經抓著別人衣領要別人聽聽看Radiohead之類的,那時身邊也有類似阿達馬的硬派朋友,甚至心底也有「淑女珍」──這麼一想,原來雖然我的高中充滿了孤獨和孤獨,卻也的確曾度過那些所謂青春裡的敏銳與其相關,試圖跟這個世界取得部分友好的分享與想望。但為什麼到了「爆的獨白」時,一切變得這麼不樂觀?「爆」文禮的我無疑比較像是當年剛剛搬到大都市去念大學的村上春樹,一個人悲觀的認真的閱讀著書籍聽著音樂,喝玩了可樂把菸屁股丟進玻璃瓶的年輕憂鬱人類。國中時那個曾經用力花了三年時間追求別班女孩子的我,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說實在,要是在高中遇到了村上龍69裡那樣的人物,我還真會忍不住想要揍扁這出風頭的傢伙。是不是六零年代真的是一個很巨大的影響緣故呢?我想是的,畢竟爵士樂與搖滾樂,甚至民謠音樂與普普藝術等都在最高峰,嬉皮與戰爭,愛與和平都還停留在純粹的質地。這純粹質地恐怕只有經歷過的人才能領會吧。雖然也不是一個很真的有目標的相信,但或許的確如村上龍所寫,是真的相信著什麼吧──我想起去採訪American Analog Set時,團員無意間被問到了對於六零年代的看法(註一),其中一位團員說得非常精準,「對於六零年代那種音樂可以改變世界的思考,我只能說,我相信他們相信著」;這些他們,如村上龍這樣的菁英份子當然是體驗了甚至創造了許多經歷,恐怕那也是個最好與最壞的年代了──而青春透過這個氛圍所能傳達出的,自然是很巨大的信息式概念。因此即使到現在的精英高中生依然會尋找自己的淑女珍,卻不曉得賽門與葛芬柯的精神在哪裡了。九零年代說起來有些可悲,有些過渡而缺乏創造──如今更是每況愈下。戰爭與政治,這些事情還可以影響現今思考細緻卻已經直接慘綠的青年們到哪裡呢?69這樣的年代,讓青春顯得更不可思議的具想像力了。這想像裡本是青春該有,但事情已經不是那麼一回事了。體制沒有太大的革變,但這一代跟上一代都處在一種幻滅而更為自我的時空裡,若不能相信自己,也沒有其他的強大思想或者對抗可以相信了。瓦解了的政經情勢與藝術原創,直接跳過了精神上帶領的過程,直接讓九零年代後的孩子不必思考的進入幻滅與悲傷集體意識理,最後什麼也不用想了,連自己也不必成就,因為成就不了的失敗已經發生過太多──愛與和平,龐克與華麗搖滾都只是在T恤上的事情,就連羅大佑或民歌時代都太遙遠得顯得輕盈。不認識約翰藍儂卻可以活得很好的人在六零年代也有,但現在無疑倍增了吧。過了二十年我們這代會不會聽周杰倫?會不會遙想著美好的愛與和平或有的沒的革命?應該不會。一切都現象化了,六零年代就算是現象化恐怕也還是有曾經尚未被膨脹的可能性吧。
於是青春與年代,再次讓我想起我自己的「爆」文或「北方天使」──那麼這些作品為什麼能夠得到較為廣大的回應呢?是不是這個年代的青年依舊信任著一些什麼,或期待著什摩呢?想到這裡我突然覺得心理一種震動,是不是即使比較沒有信仰與沒有文化,這個世代還是反映著一些特色,其中微小的一些部份又被我給說了出來呢?這麼生嫩的作品,這麼粗的質地,卻可以打動著一些年紀相仿的讀者。「爆的獨白」是否應該讓我自己重新思考一些不只是「老去而漠然」呢?
我想我離青春還不夠遠,以至於我對於青春還充滿了挫折感與恐懼。村上龍說的要讓自己快樂的活下去以抵抗世界上敗壞的體制部份,我想我暫時還沒有辦法去這麼思考或達成。青春的快樂需要時間去回想,越遠越值得珍惜是吧?或者不是?六零年代與現在,的確是很大的差別。但青春本身打動人心的對抗或放棄性質,似乎是值得用各種方式紀錄下來的。一邊這麼想著,聽著賽門與葛芬柯前年復合的現場雙唱片,69讓我更懂得去珍視「爆」文的一切種種,即使爆時已無淑女珍已無Jefferson Airplane。但一個時代總有其青春的世代,而青春總是值得一整個世代去期望的。這是本質面的,而不是比較級的。這是無關於美好程度或者現象與否,而純粹是不可質疑的一種生命狀態。
於是當我讀到淑女珍寫下了still crazy after those years給村上龍時,突然而然的衝動與回憶都恢復了巨大的原型──我有的世代裡,屬於我與所有喜歡「爆的獨白」的讀者的那些部份,其實不需要多麼厲害的文字。誠實是最青春的一種態度,不管是否青澀。當我離開了青春與其美好/紛擾這麼一陣子後,我開始看清,而不是看輕這樣的事情,或說模式。
雖說如此,賽門與葛芬柯的年代還真是美好啊。這雙唱片沒有收到April Come She Will,但至少這首歌曾經在村上的青春裡出現。除了羨慕好像也只能嘆息:屬於我的這個年代裡能留下的到底是什麼哪。
註:American Analog Set有一首作品叫做Punk As Fuck,當時團員們在台接受訪問時,被問到關於龐克精神的種種。連帶著他們也談到了六零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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