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耶。呃,我現在應該要翻譯一本散文集。據編輯說,這是一本很陽剛的散文集。其中有些部份可能無法吸引多數讀者,雖然會有心有戚戚焉的部份,但編輯說似乎也僅此於此了。不過翻譯了幾篇後又有了改觀,編輯似乎能夠體會到一些點。這些點,所謂英式幽默還是什麼的。」
「什麼樣的書。」
「音樂散文集。一個知名英國作家寫的。我自己雖然對於他的音樂品味不是真的很認同,但是覺得在文學與音樂間,這是一本有趣的、極具個人邏輯的書。」
「接下翻譯前,讀過原文?」
「是的。讀過。他的書,有一本說足球的,一本說音樂與戀情的。都讀過原文。還有一些其他的……我不覺得他是很有才氣的作家,但是很誠懇,而且把品味這件事情放在一個圓融而幽默的點上。」
「不是很有才氣?」
「如果他不是作家應該不會有人感到特別可惜。我喜歡有才氣的作家,基本上這些作家就算寫得很爛我也能讀。總有些爛作品。可是沒有才氣的作家就要看情況。這位作家並沒有要炫耀自己的音樂品味,但也不是日記那樣簡單。所以我覺得是吸引人的。就像他寫足球那本書。雖然大概真的除了看英國足球著魔的讀者外不會有人讀得完。誰知道萊切斯特城足球隊?Tony Adams?但說真的我很高興有人出版了那書。真的。」
「聽聽你的口氣,你今天不那麼。不是,你最近不那麼桀傲不馴了。是吧,歷史劇看多了還是?Tony Adams?Ashley Cole都被交易到切爾西去了你老兄什麼時代來著。打火機借我。」
「我嗎?」
「嗯,你變得謙虛些了。口氣上還有什麼的。菸借一支好嗎?」
「我沒帶菸。」
「我的媽。發生什麼事了。你沒帶菸?」
「我抽屜裡有幾根很久以前的涼菸,應該還沒潮掉……」
「沒潮掉?該不會是你十七歲買的吧?還是哪個女孩留給你的?涼菸?」
「別開玩笑了。日本帶回來的。一個朋友給的,好玩的,沒抽完。要不要?」
「要不要?涼菸?你哪根筋不對?沒帶菸,抽屜有清朝時代留下來的涼菸。別告訴我你背包裡有鴉片壺。」
「涼菸淡菸,濃菸爛菸好煙壞菸,貴菸便宜菸。不都是尼古丁。」
「我去買包菸。你要嗎。真不敢相信……」
「買你自己的就好。」
(十分鐘後)
「這份近賣菸的地方都這麼遠嗎?」
「你不過去了十分鐘。街區轉角有一家小攤子。」
「怎沒跟我說。你到底是怎麼了。打火機借我。」
「我沒打火機。」
「不是吧。」
「你能不能行行好別在我面前抽菸。」
「這句話誰要你說的?你自己聽聽。」
「陳玠安要我說的。」
「那是誰?」
「寫這篇文章的人。」
「我去煮咖啡的瓦斯爐點菸。真沒想到得用這麼大的打火機。」
「點著沒?」
「差點沒把我給煮成一杯黃金曼特寧。火真嚇人,煮好咖啡的保證。」
「抽菸對你沒好處的。」
「所以你買了尼古丁清漬口香糖。」
「我沒買,太貴了。貴得有些糟糕。我不可能靠它就戒菸,可很貴。那等於是賭注。若便宜一些我會買。真的。他們該把價格調降,不然人們怎麼戒菸。」
「多少錢。」
「一千五百塊吧。四十顆還是多少來著。」
「也還好。手頭緊?」
「沒寫什麼賺錢文章,唱片賣不好。手頭哪得寬。想想口香糖裡不也還是有尼古丁。真夠糟糕的。」
「的確只是替代品。且要一步步來。那些藥商,你知道。」
「一包最便宜的洋菸算四十好了。一千四百元可以買幾包?」
「問計算機。」
「如果能保證戒斷那我願意。可誰曉得。」
「去戒菸門診嘛。」
「是個辦法。但我懷疑到底會怎麼整我。那些醫生。」
「藥商,醫生。菸商。」
「作家。」
「我看你是怪怪的。沒帶菸,沒打火機。說話表情平靜,憂愁中有嚴肅。正經八百,有條有理。眼神雖濁卻還是清醒得很。」
「眼神濁跟清醒,最好二選一就好。」
「所以我說你怪怪的。當然,你總是怪怪的。不過現在的怪,好像蠻壓抑的。」
「什麼辭彙都好。」
「女孩?戒菸?又想喝酒了?又想來些草了?還是怎麼,兵工廠輸球?」
「寫作瓶頸聽過吧。」
「別來這套。你一直在瓶頸裡。」
「聽好。這次是真的,不然我不說了。」
「我在聽,我在抽菸並且認真聽。看我抽得很兇,表示我很認真。拜託你就放鬆點。」
「別用菲力普馬羅的口吻跟我說話。寫作瓶頸。好,我該有很多東西要寫,也寫了不少。但有些東西就是動不了,打從心底動不了。每天告訴自己藝術的無用,浪漫是小朋友的玩意。然後我還是像個白癡一樣的寫,不寫更焦慮。可是事實上,我剛不是說了翻譯,還有我要出的書,都沒個切確的理想和頭緒。我知道自己是有頭緒的,什麼東西壓了下來,不停解剖我,比所謂『超我』還理性跟雄辯,於是每天在我清醒時讓我覺得自己像個行屍走肉,不清醒時很想胡鬧。跟動機或信念無關,還沒到那階段。我還是相信某些事情的價值,可他們和我的連結變得有些不同。我看書看電影照常,聽音樂照常,寫文章,好吧,也照常。可是真正卡住我的是一種誠實的感覺,對自己誠實。我可以很務實,或我應該務實,太多應該了。」
「你若想誠實一下,倒是可以抽根菸。你需要放鬆。」
「謝了。打火機……」
「你還問我,自己點去。下次記得告訴我最近的賣菸地方。」
「有看法嗎?對於這樣子的我。」
「你說得不夠多,繼續。」
「可我不想這樣一直發牢騷。」
「說就是了。這是你的職責。」
「什麼意思?」
「陳玠安要你說,你就得說。他給你腳本你就照唸。」
「我想要對自己誠實,寫對自己誠實的東西。我甚至試著在筆記本上,你知道我不用筆記本的,不常。我也不用稿紙的。可是我會在筆記本上亂寫一堆,雜七雜八,躺在床上時,抽菸時,像個混蛋或智者時。接著看不懂那些東西是什麼。我該把那本寄給高達。」
「如果你跟他夠熟的話。」
「我居然做筆記,記下瑣碎的交談和自己內心的對話。我也記下與旁人的對話,記下該寫的誠實──可是他們拼不成一塊足夠的自我。我夢到很多次我在一個月台狂奔,四周都是人,然後我要趕車。可是那個月台根本無法移動,太多人了。最後我居然上了車,到了目的地。誰曉得我怎麼上車的。」
「榮格,,或者拉岡或許曉得。」
「後來我想起有一回我真的這麼做過!在高雄車站。我只去過這麼一次高雄車站。但那是真的,兩年前。」
「筆記本。一般人都會說不錯啊,作家寫筆記。」
「希望你不是一般人。」
「我超級一般的,我抽一般的菸,喝一般的飲料,跟一般的作家做朋友。不過確實這個理論很好笑,作家做筆記。你不太適合。或許也沒有不好,但是不太正常。或許可以變成一種正常,但是目前不是。」
「根本是某種象徵。」
「有沒有想過要把筆記本給誰。」
「有。」
「然後呢。」
「然後呢?然後算了。你脫光全身別人也未必要看,即使是你的朋友或者誰。能得到一個『喔這樣』就不錯了吧。」
「的確如此。然後也寫不進文章?」
「我知道筆記本裡有真實的我。可那個東西毫無邏輯,越看我越是困惑,該拿自己和文字怎辦。我不可能照寫,但也不想剪接來剪接去。然後這些東西在現實裡到底誰管你。有時我羨慕導演。那些影像感的東西,用拍得會比寫得好。」
「導演羨慕作家,作家羨慕導演。」
「藥商,醫生,菸商,藝術家。」
「藝術家。」
「去他的藝術家。你會了某種東西並讓人知道你的才能後,那才能就變成一種道德跟理所當然。去他的。」
「理所當然後,戶頭裡也沒有多幾毛錢讓你買尼古丁戒菸口香糖。」
「去他的。」
「我的意見是沒有意見。你是一個相當了解自己的人,有時候太了解了。」
「文章呢。」
「文章我不管你在什麼狀況下。有好有壞,有些比較好有些比較壞。目前沒有太白痴的狀況。」
「誠實這件事情……」
「你該跟你自己好好相處。對自己好一點。然後放鬆。」
「放鬆不會因此把文章寫出來。放鬆像個失敗者。」
「我直說了:你就是失敗者。你自己心裡曉得,我幫你說了。你正在讓你自己絕得更失敗,因為現實跟經濟跟戒菸跟女孩跟你以為的那些事情。你需要多找人說話,不是跟自己說,找人說。」
「很多人跟你說完話,你會覺得自己不該說。」
「是啊,比方說你跟自己辯論寫作的零度,時間與存有,在世界中心呼喊愛情。乾脆別說了。你跟別人說很糟,跟自己說更糟。」
「沒有好一點的辦法嗎。只能糟?」
「會說這句話你還真是瓶頸到了。拜託,你選擇的是什麼職業,什麼路子。你心裡知道的。你腦袋瓜裡的東西換不了錢,換不了很多。你說的話對於你以為信任的人來說是一派浪漫醉語。你跟自己的文字上演罪與罰。你要我告訴你什麼?你不如直接告訴我你要我告訴你什麼。說吧。」
「我要你告訴我,我是個好人。」
「好。這是『無間道』嗎。」
「我真的想做個好人。我寧願自己不會寫東西。」
「這位好人,那是因為你會寫。而他媽的你被大家給理所當然了。其中有人影響你特深,你若想成為一個好人但同時不是白痴,那就去找影響你的人。你要的誠實在那。還有什麼要我說的嗎。」
「可以再給我一根菸嗎。」
「不如這樣吧。我告訴你。你走到那個你說最近的攤子買包菸跟打火機,我們別再瓦斯爐前點火了。你也別耐著性子抽七星。然後這週兵工廠會贏。」
「你現在支持哪一隊。」
「切爾西。」
「你真是好樣的你。你們沒事挖我們的Ashley Cole幹麻。」
「那你們幹麻要一堆現金跟Gallas。」
「你支持的是現在英格蘭最混蛋的球隊。」
「你支持的球隊快沒後衛了。買菸去吧你。」
「我不抽了。算了。」
「這位作家,這無法證明你是好人。不過隨你。」
「反正這篇文章結束時我不能以買菸或抽菸的姿態出現。」
「陳玠安說的?」
「董氏基金會說的。告訴我你到底哪根筋不對支持切爾西。」
「你哪根筋不對讓自家人當翻譯編輯?」
「誰跟你說這個的?」
「董氏基金會。我看你問題大了。無間道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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