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載於十月號野葡萄文學誌)
「不覺得單曲很好嗎。」
我蹲坐在一箱九零年代初期黑膠唱片前面。這些膠片其實都是瑕疵的單曲片。由於黑膠難保存，為數十幾張的「館藏」不堪客人把玩、移動時損傷，身上都帶著大大小小的歲月痕跡。對上唱針時，會有跳針與重複的部份。奇妙的是不時Ｂ會放上這些館藏，跳針時也別有一番奇異的美好。
單曲們被深深放在一些重複的音階裡，跟著記憶與過往舊好時光包裹住。年輕時的自己總是跳針，置身音樂裡的青春，像是一首首無法用精選集一次聽盡的單曲。
Ｂ有收集單曲的癖好。「聽專輯好累，單曲好而專輯不好的團又超級多。買到單曲的滿足感覺，蒐集單曲背面（B-SIDES）的珍貴，花出去可以買半張專輯的錢絕對值得。」數算著包括Joy Division”Love Will Tear Us Aparts”,New Order”Blue Monday”等絕世曲目，Ｂ與我手上的啤酒越喝越大瓶似，把老早已經聽到爛的名曲們的單曲版本放上唱針，回到剛開始迷戀英國搖滾樂的時光裡。
而單曲真的就是不一樣。黑膠唱片尤其如此。直至今日，許多樂團還是會發行限量的黑膠單曲片，其收錄的歌曲絕對與CD格式不同。Ｂ以買到自己最新心頭好樂團的黑膠為職志，「要是團只發了單曲就消失了怎麼辦」的確在八零年代名廠牌如Sarah Records，有些團體是單曲兩支就掰掰。有些單曲沒有辦法多考慮，一考慮可能就喪失了什麼。
我們都會把自己喜愛的單曲們，用錄音帶和燒錄器（時代不同了，記得在某本小說裡讀到，雷射唱片的乾淨音質直找到最讓人聽覺疲倦的位置，不需要自尋聲音的點，只要感到焦躁與清晰。相較起來，錄音帶與膠片的年代中，宛若單聲道的音質，多少讓人感到平靜而懷念。），在「失戀排行榜」中，主人翁曾徹底分析過為心愛的人錄製卡帶的心境；喜愛音樂的人在為自己的愛人挑選歌曲、錄下順序時，那種緊張與認真的神情毫無疑問是美好又焦慮的──精心安排的歌曲們總是意味深長，且聽來不至於像一張唱片公司撈錢的雜燴合輯，至少不可以被輕易看穿錄製者的心思卻又要小心翼翼的透露出感動之情。
班雅明的作品「單行道」，把細瑣的所見所聞全都包裹在大輻射面積的思緒肌理中，橫跨著哲思與感官經驗的種種，讀起來，很有一種單曲感──就像讀者乍看之下會以為這是片簡的殘敘，聆聽音樂的人們多半也抱著單曲是「不完整的」、「段落的」、單薄無法與專輯的厚實層次相較的幾首歌曲聯結一起。不扎實不夠緊密的，其實是多數專輯會呈現的「牛肉麵太大碗」，而不是獨立的單曲會發生的狀況。
單曲最多只是無趣。專輯有時需要很大的忍耐。
以前總覺得單曲花錢，買單曲的錢就可以買半張甚至已上的專輯，後來發現這是迷思──買了許多專輯，卻總是只聽哪一兩首歌曲，又非常恰好的多數是單曲。既然如此，何必辛苦以為自己賺到了一整張專輯？
「單行道」裡微觀鉅量的平凡俗世，看似充滿沒有狀態的庸碌，班雅明卻總能以近乎戀物的思考去打造出之間的邏輯。戀物者，單曲愛好者亦同，他（我）們把單曲看成一件件物品般的物品，乍看所有的收藏，一至三首歌收在一件件物品非常的狀態中，會深深覺得自己戀物嚴重。但就像班雅明無法跳脫的人文思考，無法全然冷靜「唯物」，只有單純心境──「戀物」──單曲收藏者恐怕也有著近似的點揀思維。
深刻收到物慾與收藏癖好所控，卻也的確不平凡的打開了專輯為上的耳界。為數眾多無法搬上檯面的單曲就像散落在人生各個部份的不堪，每每單一的洶湧而來，其震撼與提醒自己何其荒唐愚昧的力道遠比一堆專輯來得強烈。而美好的單曲也總是超越故事性線性，去除上限的重複與恭維自己的一時英明，回甘無窮。
話說回來，就像班雅明醉心於細瑣的鋪陳，超我的壯大與憑藉戀物達到答案，自燒珍貴絕版單曲合輯的超我程度絕對有其象徵型態的性格表述。
妙的是，這類超我化作分享時的公約效果，居然如此之大。我為了跟Ｂ要一曲車庫搖滾團翻唱靈魂老歌，Ｂ就這麼挖出了一整箱的靈魂絕世好寶──有翻唱，有莫名奇妙（真的很妙）的絕版原唱，還有強力新團的代表／遺珠們。
「不要當ＤＪ啦。我不是ＤＪ。可是喜歡燒或傳這些絕版的東西給會聽的朋友。讓朋友也擁有這些聲音，應該才是真的playing songs吧。」
於是我總是帶著上好的飲料去Ｂ的店裡。繼續翻著那些單曲唱片，跳針與沒有跳針。自己單一的沉溺，分享的快樂。單曲就像短篇小說，或者是班雅明的短簡，可以帶來的力道，適合不需嚴肅思考音樂延展與評論的音樂人生。
我愛單曲。愛那些只有單曲就消失的樂團。他們的印記想必存留在無數的單曲愛好者的心底，以及手寫曲目的私密單曲合輯裡。
*本期唱片
Pants Yell!/83’in 05’ (The Paper Cities)
Pants Yell!來自波士頓，卻毫不留情的把時光拉回到九零Postcard吉他搖擺清新刷弦的年代，歌詞高聲恭維My Bloody Valentine，同時向Alan McGee幽默致敬。單曲名稱83’ in 05擺明了要復古，流暢輕快裡的細微惆悵，青春的素雅低調，在這個新團輩出的時代已經不多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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