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走著,總怕自己一旦停下來一旦回望,會發現自己竟已在相同的一條路上行走了不知日夜的許久。這會給你一種時空上的錯覺,害怕自己其實根本沒有移動過一步;你眼前的景象成為一個過度鮮明的筆直;其他的布幕,沿途的景色都早已不存在於你那狹隘晦暗的心境。
一切只關乎於你走著走著的一種行動和那條路。兩隻透明的水母在曝光過度的地板上相互攻擊,游走,掙扎,並等待極度乾枯和隨之而來的死亡。在你腦中的圖像裡,地板上乾得可以,一點水也沒有。
那天你碰到了一個人物。在一條你從來不願多想的路;沒有下雨,天空非陰不晴,車輛和人們,全都被調成了靜音,寂寥的前進著後退著。空轉的黑膠唱機認份待在你所不知的一處荒涼,運轉著城市的聲音;流浪狗集體向一處國有廢地移動著。彷彿他們為著什麼而行軍。停下步伐你唯一的理由是:不確定這樣的動作意義何在。你並不想找出來嗎?聽來只是一種欺瞞似的瀟灑。
「陳玠安」
你,那是你(天曉得,你是否需要重新確認;像是電腦遊戲玩到一半,卻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成為裡面的主角。),那麼你會發現時空的軌道正凝結,停止了交錯;然而就在不同軌跡的交錯點上,一種冷卻的微音貫入了這個空間,填滿了每個角落。你看見水母們一動,也不動。關於你的感官,溶化成你無法辨識的程式;你失去了私自擁有的密碼,和它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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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並未尋求這樣的無助和等待,一種被誰解密的裸身快感,你覺得深沉無辜卻舒適自然。你不期待密碼出現。螢幕一片死白。
在記憶裡,叫住你的,是小學同學L的哥哥(為何是他,不是他弟?我跟他其實並不熟……上高中這兩年從沒見過他或他弟);關於這樣的人,你總是懷疑他是否存在過;或者,他和現在的你有什麼關聯。你呢,和過去的你又有何關聯?
當這樣的人物出現時,事情總是變成了它應該成為的樣子。你呢,和過去的你又有何關聯?你極不願意去想。像這條路。
你記得的是,一條不很長的路,很直很寬但並不長。小學時你的英文補習班,就坐落你所在位置的對面(你心中的地圖,歸屬於何種空間方位?)。現在那補習班已經不在了(現在?你不禁感到困惑和不安;你所看到的到底是哪一個現在?而你竟如此輕率的認清一個現在,如同一種自私的所謂……)
看到自己,年幼無知站在你現在的位置,面對著眼前車潮,不敢向跨出馬路一步。在曾經發生的一個鐘頭裡,年幼的你裹足不前,有幾次你站到了更前面,但看到飆駛無情的車陣,即使是三兩輛,你也毫無勇氣向前。對面的補習班,看來如同河對岸一般遙遠。你整整遲到了一個小時,只為了過不了馬路。沒有紅綠燈,但除了膽怯外,你為何跨不出那一步?自問的過程,你看到自己依舊站在同樣的位置;你再次驚覺這樣的真實。你看見自己在早已預想多時的隱晦流體中隨著面部神經跳動的不規則頻率,心悸。
而至今你時常有那般的感受,即使不確定感覺的出產年份和地方。而你忽然緊覺到,你是多麼需要確定那些感覺的來源。就像自己跨不出的那一步。
比方雞排。
你?對記得那對街上一家非常矮小的雜貨店。那是雜貨店嗎?賣些什麼?確定的事情那樣的少,腦中的形象記憶,卻堅持得近乎頑固。雜貨店的立地招牌是一塊壞掉的廣告小看板,原本在壞掉之前可能會一閃一閃,或不時發亮的那種。上頭紅底白字,不再(你的記憶使你如此決?嗎?)發亮的字體寫著「刨冰,雞排」。你從以前就懷疑,那種簡陋的店面(幾乎只有你書房大小而已啊)如何賣刨冰和雞排?不像街坊林立的炸雞攤或夏天裡吸引蒼蠅的路邊刨冰攤(你想起有位長輩小時候總嚇著你說,那種攤子的冰塊和冷藏屍體的巨型冰塊是一樣的……你思索著冷凍櫃中殘缺的屍塊和你想像中完整的大 冰 塊,竟發現那也成為你不曾真實存在的記憶了。製冰器鑿鑿穿透冰體,漾起巨型冰塊破碎的美……然而他曾經多麼真實存在你的夢中腦海中直到你以為早已忘了它)。店舖既沒有冰櫃,也沒有煎炸食料的器物。你所能看到的只有一台壞掉的娃娃機(很明顯它是壞掉的,你似乎還看到那些沒被吊出的娃娃,頹坐著哭喪著臉…),和裡頭總是坐著的兩個老人,歐巴桑歐吉桑各一,外頭幾隻黑狼狗站在廣告招牌旁,害得你以前從不敢騎車經過店子正前。當你多年後回想,你是多麼不願希望這些是真實的;一個寫著刨冰/雞排店面的雜貨店,你從沒看過誰買過刨冰或天外飛來的雞排,沒看過歐吉桑笑嘻嘻坐起招呼人客,沒聞過一絲雞排香沒看過蒼蠅在四果冰盤前飛舞,那只是一處灰暗而不起眼的角落,藏著你童年中毫不抒情的一絲絲疑惑恐懼不安,和你當下所不知的荒涼。你從來不敢去店舖前一看,即使是狗隻都不在的時候;你不知道那兩個老人是否會在你眼前作出什麼所無法預料的事,哪怕只是看你一眼,都會讓你叫出來;重點並非他們想對你做什麼,只是,你害怕你所預想的場景會成真;而你腦中搬演著那些的場景,天啊恐怕連你也無法細數。你怎敢確定其中之一會不會上演在你和老翁之間。
基於那樣的恐懼,你從不敢前去試著買一份雞排或刨冰,雖然你好想。
而今那家店舖依然出現在你眼前,你依然不敢從它正面經過儘管狗隻都不見了老翁也常不在店面,但那一塊雞排/刨冰,仍想提醒你什麼似的,昂然堅守著那塊角落。紅底白字。
回頭之後你看見的是什麼呢?會是L的哥哥嗎?你期望著他會和你說一些言不及義真實的話。但是那裡什麼也沒有。沒有人。然你確信有人叫住你;在過去現在凝固的時刻,你只能把那叫喚聲想做是一堆泡泡,來自現實和虛幻之間那一片凝結未盡的膜狀物質中,聽見一個頑皮不知時間為何物的誰,在膜裡撐出自己的一絲笑聲如同泡泡般空洞綺麗。
你不會希望那是你。然而那一聲「陳玠安」,叫得如此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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