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要出門,我想仔細梳理蓬亂的頭髮,可是我找不到鏡子;屋裡的東西突然少了很多,地下怎麼都是碎片呢?最近最常去的地方就是你的公寓,可是你屋裡沒人,電話也不通,你也覺得你太過分了嗎?嘿嘿……你慚愧地不敢見我了嗎?嘿嘿嘿……我跑去陽台對著飛過的飛機拼命揮手,像電影『不脫襪的人』那樣對飛機狂吼亂叫,希望你能看見我,喔,不,我忘記了你說是九月中要走,所以我乖乖等到今天。認識你之前我常會突然間恍惚起來,忘了自己正要買菜付錢,或正走進龐大潔白的醫院,我知道那是種不存在當下的疏離、不想面對現在的逃避。近日我恍惚的更厲害,我什麼都忘了,懶得想起,可是腦海裡怎麼也揮不走我們相處的情景;我仍記得去年遇見你的前夕我在家的情景,我坐在竹製的涼椅上,那天空的色澤是清澈純淨的淺藍,為何一年後我竟陷入這樣的苦境裡?你帶給我的快樂這麼短暫,不遇見你對我反而是種解脫了?家裡的花被我用藥水灌溉的鮮豔異常,希望你回來還能看見。我想做一件已渴望很久的事,出了門我才發覺喉嚨乾啞,發不出一點點聲音,眼睛腫的像月亮一樣。陽光明明耀眼,為何我看的東西都是灰灰暗暗的呢?我想站在很高的地方望向遙遠的異國,察探你的蹤跡,可是若你沒有這份牽掛,那便一點聯繫也沒有了……我不想這麼說,可我不得不承認:沒有你,這世界對我一點意義也沒有……」
之後的你到了哪裡,又做了什麼最渴望的事呢?我內心祈禱別發生最悲慘的結局,我憶起書末借閱單還有一個名字,可能就是我關切的你:「李含青」。我查出你是大我七屆的學姊,當我找到熟稔的吳教官想打聽你更多消息時,他突然臉色沉黯下來:「這名字我記得很牢,不過她是本校一位跳樓自殺的學生。」他之後的話我全沒聽清楚,我驚詫的身子癱軟在牆上,腦海竟不斷浮現你瘦小的身影在金黃陽光閃射下,失速下墜,像片瘦弱單薄的青黃葉子,空盪盪飄旋在空中。我即刻奔向膠捲室,調出1988.9.14號的報紙膠捲,它的篇幅很大,上面寫著你是在一處八層樓高的娛樂商圈大樓墜下的;不過奇蹟似地,你兩次撞在大樓塑膠棚架上才落地,你並沒有死亡。我像是看見世上最偉大的神蹟般,寬慰地放下心中那塊大石,依舊記得,我感動的眼眶泛滿了淚水。
走過你殉身的大樓,那已經改建成一座高聳的二十樓飯店,像一座巨大的墓碑。我能為你做些什麼?夜裡我輾轉難眠,反覆想著這問題。你和我像被特殊的聯繫牽引著,我惶惶然來到這個擁有你和他歡樂回憶的校園,愛上圖書館同一個角落,成為可能是這世上唯一知道你們秘密的人,你炙烈地愛恨、痛苦,震撼著我。我從你系上的導師得知,腦部和脊椎受到重創的你,意識已經不清了,在一間療養院休憩著你的靈魂。我和你的看護約在附近一處公園,帶了一束香水百合,答應自己不論看見多麼落寞淒涼的景象,絕不在你面前掉下眼淚。遠遠地在夕陽斜照的小山坡,便看見你們的身影,我按抑劇烈加速的心跳。
「你是羅先生嗎?」你的看護問。你實在是位美麗的女子,微卷鬆軟的長髮靜默地靠攏在你的頰邊,襯出白皙清透的膚色,唯有你的雙眸像失去往日的神采,不復活潑。你高興地接下百合,好奇的打量著我。你的看護說除了你的母親和一些親戚同學外,並沒有什麼人來探望你,我是最近一陣子來看你的。我接過輪椅推你走過這草原,在一處綠草如茵的高地停下來。我忍不住蹲下身來對你說:「對不起,我看過你在圖書館的那本日記……」可是你絲毫沒有反應,像已忘記那些悲傷塵封的記憶,流露著小孩般天真活潑的神情,只對著遠方天空中盤旋飛翔的風箏,很感興趣。
你已在這看了七年的日昇日落,這麼長的時間裡在我趕上你的秘密後,我靜謐地陪著你再看一次燒的火紅的夕陽。而背離你的他,從日記本裡我知道他的名姓,他已是一家頗有名氣的公關公司的襄理,二十出頭的我佯稱是他的好友,從秘書口中得到他的住址,隔晚我便帶著你的日記本找他。我嚴峻冷漠地踏出電梯按下門鈴。有個酒醉男子的聲音悶悶地從門後傳出,託你的福,他正好在家。砰一聲門開了,我看見一個身材高壯,面容俊拔的男人出現,嘴邊長滿生青的鬍髭,酒醉的滿臉通紅,混濁的眼神露出愁苦疲累的神情。「我是李含青的朋友。」不知哪來的勇氣我這樣說。你呆滯的面孔像是聽到一件最不可能發生的奇蹟般,清醒過來。「你是他的朋友?告訴我她在哪裡?她在哪裡?」你幾乎是抓的把我拉進門,面對你這樣無情可惡的人,我揮開你的手,用我從未有過的冷漠語氣回答:「她已被你傷害成這樣,你還有必要找她嗎?」你發狂的眼神突然看見那本日記,你搶了過去。「那是她親筆寫下,有關於你們的日記。」我說。你讀著一篇篇甜蜜難忘的回憶,禁不住傷心地嘶吼起來。我把日記搶回來,你這樣卑劣的靈魂,根本不配翻閱它隻字片語。
「阿!原諒我……」你跪在地上抱頭仰天大叫:「你不知道我這些年過著怎樣的生活,在我被上司用同樣的方式甩開後,我才知道她那時的處境,才知道我竟待她如此殘忍!幽深的午夜我常夢見分手那天的場景而被嚇醒,想起她對我種種的好,我心痛的夜不成眠……」他趴在地上悲痛的啜泣。「我只好買醉麻痺自己的靈魂,一直在找尋和她神似的女孩,如果她仍在世上,你一定要告訴我她的下落阿!」你深切的懺悔真摯的叫人不容懷疑,不僅你,我積累已久的悲傷被深深觸動,我別過頭不禁也為你們曲折的際遇流淚。
我看見了他的悔恨,看見他對自己的懲罰,我覺得他重生的靈魂能夠重新肩負照顧你的責任,我把地址給了他,若在你看見他時,能流露一絲欣喜的微笑,我便心滿意足。九年了,你們的秘密如煙塵般消散,不留蹤跡,但我始終記得詩集裡,被你重重劃線框起的一句話:「Love is a rose , the other side is a dagg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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