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去B612
思念的弧線,在深夜裡漸漸勾勒出。
倚靠著陽台,雙手撐起臉頰,凝望著月亮,今晚的月亮好圓、好亮,中秋節快到了吧。我們總是這樣說著:月圓人團圓。想著,就不禁把食指直直地往月亮上去比了比,才又想起外婆曾說的:「不能指月亮哦,小心耳朵會被割掉。」諸如此類一大堆:不要去那邊哦,那裡有鬼,小心會被魔鬼抓走哦、不要哭哦,不然傷口會有飯粒跑出來……大人們總是可以把謊話說得面不改色。長成後,才發現原來這一套騙人技倆,適用於每個年代的孩子。儘管現在e世代的孩子們再聰明,依然相信怪力亂神之說。小時候的我們,只要父母撒點小謊,就嚇得鳥獸散,孩子該是單純、天真的,偶爾還有點小任性,是嗎?但她,卻不一樣。
一天,去黃昏市場挑選晚上的菜色。鄰近的黃昏市場在大馬路旁,人車鼎沸,相互擁擠的人們臉上,都還帶著倦意。市場內的空氣向來不流通,空氣中瀰漫著臘肉味、魚腥味、還有人來人往的汗臭味,悶熱的讓人想立即逃離現場。
放眼望去,來買菜的幾乎以婦女居多。我發現了她,在市場中,她的出現是那樣的格格不入,一個小女孩,大約小學四年級吧?!留著一頭烏黑的長髮,讓它任意地流瀉在肩上,背著一個紅色的大書包,書包佔了她身體的2/3,看來社會上的壓力不止付予成人,孩子們的壓力也不小,書包沉甸甸地,像是要把她向後拖倒一樣,是那樣的沉重!起初,還以為她只是附近小學的小學生,路過這吵雜、髒亂的黃昏市場,並沒有特別在意。
我停在雞肉攤前,用食指去觸碰雞身,這樣可以測試出雞的肉質是否有彈性。當我向雞攤老闆付帳,熱絡地寒喧時,她突然擠身出現在我身旁,說著:「老闆,半隻雞怎麼賣?」聽似老練的語氣,和她微氾起紅暈的蘋果臉,反差甚大。緊盯著她,我遲遲沒有下一步,只是這麼看著她,她的眼神,我感到熟悉,在哪遇見?我跌入自己的回憶裡,接著眼前的一切,失焦。直到她就像是憑空消失,我才回神,急忙尋問女孩的下落。老闆說:「她每星期會來兩次,但常常只問不買。」對一個女孩有必要這麼在意嗎?可能是被她那哀怨的眼神吸引住了,那眼神不該是玩樂時期的孩子,該有的神情呀!
在人群中找尋著,像是看見了她,緊拍她的臂膀,回頭,不是…不是她……難免失落一場。
過了一星期,懷著忐忑的心情,我又來到黃昏市場。接過菜攤老闆手上的塑膠袋,不時東張西望,渴望能再巧遇她,可能是好奇心使然,所以對她這樣的小女孩,特別感興趣。突然,後頭傳來熟悉的聲音,童音還在喉嚨裡打轉,可是成熟世故的語氣,再再讓人感覺好似一個成人依附在孩童的身體般。即刻轉過頭──是她,真的是她,這次我確認過了,即使她的頭髮剪短了;但,說話的語氣,細嫩的臉龐帶著淡淡的哀愁,還有那,我怎麼也理不清的熟悉眼神,都是明確又有力的證據。
菜攤老闆像是例行公事般,拿出一簍菜藍,有空心菜、地瓜葉、萵苣……參雜其中,裡頭裝的多是氾黃的葉子,要不就是被菜蟲侵食殘缺不全的菜葉。她歡喜地謝過老闆,蹲下,拿出預備好的塑膠袋,愉悅、仔細地挑選,看她臉上勾勒出的微笑,就像是開發金礦的工人,在費時十五年後挖掘出第一批金礦,那一刻的喜悅,是多麼值得慶祝!她在老闆身後盡情地挑著,我虛偽地問著菜攤老闆一些常識性的問題,為的就是要掩蔽我在一旁觀察她的怪異舉止。她裝進袋子裡的菜,多半是還青綠的菜葉,只是尾端缺了一角。她的動作很敏捷,在我還沒有尋問完畢,她起身,連忙謝過老闆後,又穿梭在人群之中。
這次,我沒有讓她再逃離我的視線。雖然她只是個小學生,可是腳程卻快得驚人。穿過一條又一條的大街小巷,手裡的戰利品在右手、左手間互相交換,袋子裡裝的除了剛才菜攤老闆的好意,還有些像是切成1/4的竹筍,外加一點帶油花的碎肉。我刻意地保持距離,並沒有讓她發現我這極近無聊、變態的跟蹤行為。過了十分鐘,濕氣霧氣瀰漫,愈走愈偏僻,讓我不得不懷疑她的一雙腳是如何辦到的?算算也有兩公里吧!
終於,她停下腳步,停在一個用竹片搭建起的矮房,完全沒有稱得上堅固的遮蔽物。夜晚沒有路燈,四周也沒有鄰近的房子。它像是獨棟的房子,竪立在田中央,感覺很無助。像是迷路在荒漠的旅人,翻過一山又一山的沙漠,遇見一處又一處的失望,依舊找不到水源,乾渴的喉嚨不禁低啞著。是這樣的無助。
再往深處探去,有個行動不便的婆婆,身邊擺放著一只拐扙,坐在客廳,應該是客廳吧。只有兩把椅,用藤蔓隨意纏繞的藤椅,其中一把還缺了一角。除了椅子,牆上有一張天主教所信仰的聖母瑪莉亞的照片,還有一個看似年代悠久的十字架;不過顯然掛得太高了,傾斜著,卻沒有人將它扶正。對一個國小四年級的孩子,和行動不方便的老人家而言,那是太高了沒錯。
正當我環顧四周風景,忘了找一處黑暗把自己隱藏起來,一聲叫喚,我回到那光亮處,是她。
「妳是誰呀?」女孩站在我的面前,眼神鋭利的像隻夜裡只發亮著一雙眼睛的黑豹。
「我…我來找人的,我姓陳。」手裡的塑膠袋早已被我纏繞旋轉好幾圈。
「蔓婷,讓她進來。」婆婆用著不標準的國語,望向我們這邊說著,她忤起拐扙,抬起頭看看我,善意的微笑。
站在門外還不覺得屋子的矮小,進去之後,才發現連我這個身高不到一百六十公分的人還得彎著腰進去,可見屋子是多麼地小。一進去,一股刺鼻的酸味襲來,房子的濕氣又重,混合的味道實在令人無法在短時間之內適應,可能是鼻子還不能接受這味,咳了幾聲,婆婆不好意思的點點頭,友善的很,我回以禮貌的微笑。
和婆婆聊天是件愉悅的事情,台語說得流利的我,不時還會和婆婆說笑。婆婆問我:什麼時候搬來、從哪裡搬來、是否結婚,有沒有小孩……,和婆婆聊過後:我成了一個從外國回來的女人,已經離婚,是一個孩子的媽。這,讓我更相信長成後謊言真的可以說得面不改色。我彷彿是個能言善道的律師。婆婆在客廳和我聊著,那名叫蔓婷的女孩,在廚房裡忙進忙出。
「啊,妳來是要找誰?找到沒有,這裡只有我們這間厝哩!」婆婆國台語參半對我說著。
「哦,我沒有找到啦,可能已經搬走了!妳們住在這裡很久了嗎?」我的微笑有些僵硬。
「是啊,我住在這裡十五冬了。啊,我是蔓婷的外婆,就是阿嬤啦。在她五歲的時候,她老母就因為癌症死啊,嘛不知是什麼癌啦,老爸是誰,連她媽媽嘛嘸清楚;本來是送去給她阿姨養的,可是她很倔強,一直要和我住,就這樣生活到現在。」
「自從她來到這裡以後,就一直是她呷我照顧,還好菜市場的人都很好,偶爾還會送點東西給咱蔓婷,不然靠著救助金真的是活不下去。她平常就很乖,很懂事,不會讓我擔心,可是…嘛是因為按奈,她攏不太跟別人打交道,學校的老師也來過好多次,說她交無朋友,很多時候功課都遲交、要嘛就是交不出來,讓我覺得很對不起她…」
說著說著,婆婆的眼淚也跟著落下,慈靄的臉龐皺紋堆滿臉,煩惱也讓我看得清楚。拿出手帕,遞給婆婆,婆婆花白的髮絲還殘留對蔓婷的愧疚。回頭望向忙著準備晚餐的蔓婷,我看得好生心疼;她還只是個孩子,就必須承受環境帶給她的殘缺童年,在這樣低劣的環境,她得逼迫自己成長,讓自己更早體驗人生的殘酷,難怪她的語氣是那樣世故、那樣成熟和令人訝異。
對一個陌生人吐露這麼多婆婆覺得會造成我的困擾,我搖搖頭否認。世界上有幾兆人,幾兆個故事,這是我碰過、聽過最鼻酸的故事。在我們聊天的過程中,蔓婷時而攀附在婆婆的肩上,時而站在角落仔細聆聽我們的對話,談到她時,則是進廚房一付事不關己的模樣。
時針走到五點的位置,該走了。我沒有如婆婆的要求和她們共進晚餐,只是微笑向她們道別,允諾下次會再來拜訪她們。路上沒有路燈,婆婆怕我迷失方向,特地請蔓婷「帶」我回到鬧區,因為我說還有一些事情沒有處理好,必須回去鬧區一趟。手裡握著電筒的蔓婷,快速的腳程讓我好似在追趕她一樣吃力,她回頭凝視身後那片漆黑,停下腳步,指向遠方最亮的那顆星──北極星;說道:「阿嬤說,那是阿母。」一口正統的閩南語,仰起頭給我她驕傲的笑容。總算看到她天真的一面了,我心想。
在「送」我回鬧區的途中,蔓婷沒有再開口說過話,專注在每一個石子上,每每看到路上的石子,身體裡的童稚因鼓噪而開始運轉。石子被她走到哪踢到哪,這個不見了,再尋找下一個,石子成了她現成的玩具。
我幾乎忘了跟著她行走的兩公里原來還有經過一個又一個的竹林,還有幾條羊腸小逕,因為天色已晚,只有一支電筒的照射,我顯得有些迷失方向,舉步為艱。她倒是從容不迫,在前頭使著燈光照在我的腳邊。俐落的短髮在前頭搖擺著。聽婆婆說蔓婷剪去秀髮是因為頭蝨。校方因為學生全數傳染,下令一定要剪掉長髮,儘管再有不捨,還是得捧著長髮嘆息。髮,是婆婆幫她修剪的,看起來整齊的短髮,顯現著婆婆甚佳的手藝和眼力。
回到了鬧區,蔓婷退縮在一旁,似乎不大習慣各式各樣的鐵殼在馬路上奔馳著。這次換我走在前頭,領著她走,口中說著要請她吃糖,但,才不一會兒的功夫,轉頭,她竟消失在庸碌繁忙的人群中。我試圖想尋找,卻怎麼也找不著。心想,她內心還保有著小女孩的羞澀,身體裡也存在著和人群相互排斥的基因。
是日,重回舊地。那片那屋那人那股酸那面鐘那張椅那歡笑那悲傷……消失了,留下的只有北極星和月兒依然皎潔,柔和的散發著光芒。聽人們說,婆婆心藏病發過世,蔓婷交由阿姨領養,後來,就沒再看過她了。連菜市場的雞肉攤、菜攤的老闆們也不曾再見過她。失望之餘,還是慶幸自己曾經遇見過她們。
「蔓婷,蔓婷……」我回頭望向阿姨,這天,是外婆的忌日。陽光溫和,彷若外婆的微笑般。雙手合十,期待在夢中再遇見她那慈靄溫和的笑容。
註:舊作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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