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看好大陸女作家虹影的小說《上海之死》,看這部小說,緣於它的題目,多麽吸引人的一個名字,讓我頓起玄疑,上海怎麽會死呢?
詳閱其情節才知道原來是講述二次大戰開始前,在上海的間諜活動中的一個事件,美國方面的間諜組織利用上海的電影明星竊取日本海軍的最高機密情況,即日本海軍將要開始進行的行動,襲擊珍珠港,根據當時的歷史事件,由於多種原因,得到的情報並沒有及時送出,一個女人改變了整個世界的命運。
故事發生在1941年的上海,聖誕節前夕,那年,我的外婆已經嫁給了我的外公,生了第一個兒子。我大舅的名字叫保羅。二舅叫彼得、姨媽莉亞、我媽媽生於1948年春,莉娜、三舅約翰、四舅約穀、小舅大偉。外婆的公公和婆婆家境並不好,外婆是他們買來給我外公的童養媳,十四歲從浙江寧波慈溪縣嫁到上海,外婆生下來時就沒了父親,母親是在她七歲時去逝的,她跟隨她的祖母生活到十四歲,然後離開了她。在那個動蕩不安的年代,戰亂使人們離散,失去父母兒女家庭的人,不計其數。
外婆在公婆家從小做著傭人所做的一切的事情,在寒冷的冬天洗衣服,凍壞了雙手,在炎熱的夏天頂著灼熱的陽光,到有錢人家幫傭,無數個日日夜夜,受著公婆的打罵。
外婆很少和我提到那個年代的事情,辛苦了一生的她,只記得她是如何性急地養大了七個孩子,直到現在,當我告訴她,凡事不能性急時,她總是告訴我,如果不是因為我性急,這麽多孩子要喂、要管,怎麽帶得大。
外婆只和我說過那些印度阿三,這是她能見到的,還有跑馬場被炮彈轟炸的事情,我也記不清那是發生在什麽時候的事情了。她告訴我,那些包著紅頭巾的印度阿三被炸得血肉模糊,跑馬場的交通崗亭也被炸倒。可是跑馬場在哪里?我並不知道。
媽媽16歲進工廠當學徒工,71年,在那個轟轟烈烈的年代,而我的媽媽是個熱血青年,響應著國家號召,到內地支援國家建設,那個年代好象是規定一家人中,必須有一個子女離開大城市,這就是文化大革命。
我也是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的産物,因為我的父母就是在媽媽支援內地建設的路上認識的,媽媽的美麗與活潑、媽媽的歌聲與舞蹈,讓生性木訥的父親深受吸引,當然我我的天真及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樂觀,也是繼承了我爸爸的遺傳因子。
我是外婆的第一個外甥女,53歲的她為了照顧我,提前兩年退休,媽媽跟著爸爸去了內地,而我和外婆留在了上海。
十年,人生有幾個十年,而我的第一個十年,一直在外婆的照顧之下,她看著我成長,而我看著她白發倍添,一生為子女,外公在她四十幾歲的時候,得胃癌離開了她,外公生前也並不是一個好丈夫,喜歡賭博,但外婆說,他喜歡小孩,如果他還在,他也會象她一樣喜歡我。外公走後,外婆再也沒有改嫁,而是一個人承擔起家庭的重擔,好在大舅、二舅和我姨媽已經參加了工作,每個月可以補貼家用。
從小無父無母,已經很可憐,中年喪夫亦是悲哀,但所有的痛並沒有結束,大舅保羅為了補貼家用,到甘肅參加工作,僅19歲的年紀,便病逝,外婆最後看到的只是一床沾有他吐出血迹的棉被。他是得肺炎死的。那個年代在甘肅這樣的地方,根本就沒有醫療條件,我想象不出保羅是如何悲痛的離開人世,但是我想象得出,外婆是如何用其所用盡她所有的心痛。
保羅很聰明,讀書很好,寫得一手好字,經常為鄰裏代書,外婆說,也許是他太好了,老天爺把他收了回去。
大舅沒有骨灰,外公的骨灰三年沒人領取之後也不知去向,外婆只留下一本當年外公用的小小的筆記本,一直珍藏在她的床頭櫃裏。我無意間翻到,外婆只說,等她百年後,這個本子會代替外公陪她入土。
那時候的人實在太窮,窮到沒有人去管那些已經不在人世的人。現在條件好了,外婆也早就為自己買好了墓地。
離開外婆回到父母身邊的我,一開始非常不習慣,十歲的我,除了帶弟弟,還要幫著做家務,以前在外婆家除了下樓跑腿買醋,買個早點,外婆從來沒有讓我做過一件事情。從那時起,我便覺得自己變成了灰姑娘。
傻傻地喜歡看天上的月亮,因為那月亮的臉盤象極了外婆的圓臉,大大的眼睛,慈祥的沖著我微笑。
每個小孩子大概都有被父母打罵後輕生的經歷吧。我那時也是一樣,可是想到死,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外婆會傷心難過的,眼睛就止不住地如斷線的珍珠,望著月亮,漸漸地輪廓也不再清晰,有了散射的光芒,我知道那是外婆在看著我,為了外婆我也要活下去。
上學時,只要爸媽回上海,我都想要跟著回來,工作以後,一有假期,就把存的錢都用在回上海的路費和開銷上,那時只有一個念頭,我要照顧外婆,我要陪她終老。哪個男人要娶我,都要把外婆帶在身邊。
我二十歲那年,外婆已經七十三歲,花白著頭髮,從一個紅色的錦袋裏抖出一枚金戒指,那時候她每個月的退休工資很少,而金價又是最高的,我記得好象是人民幣144元一克,那枚金戒指用去她將近一千塊,外婆說她沒有別的要求,只希望看著我早點結婚生子,好讓她抱上重孫,命運弄人吧,我最終沒有滿足她這最正常的願望,到現在都還是單身一人。
我仍然經常回上海,我還是想陪她,有時間就多陪陪她。終於,我回到了上海,在我三十歲那年,我和她又住在了一起。
外婆有極強的生命力,幾次病危都安然度過,我是在她第二次糖尿病發住院時,辭職回到上海的。放棄內地的舒適生活,準備好到上海憑自己的一雙手,重新開始新的生活。
而照顧外婆則成了我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因為我是外婆“最小的女兒”。
這便是輪回了吧。
小時候,外婆哄我睡覺,現在變成我哄她睡覺。
小時候,外婆在別人還用香皂洗頭的時候,就買來海歐牌洗發膏幫我洗頭,自己則還是用香皂,現在我買來飄柔幫她洗頭。
小時候,外婆在澡盆裏幫我洗澡,現在則是我燒好開水,試好澡盆裏的水溫幫她洗澡搓背。
小時候,我做功課,外婆做家務,現在變成外婆看電視,我做家務。
小時候,我穿的衣服鞋子都是外婆一針一線縫制的,現在外婆的衣服鞋子我來買給她。
小時候,我沒有生過病,現在外婆經常生病住院,病友們把我當成她的小女兒,當得知我是她的外甥女時,都露出羡慕的眼神,而那時的外婆則是自豪的看著我,說我最聽話,最會做事情。
我很感謝上天給我機會照顧了她兩年,到後來,外婆需要有人24小時陪護的時候,媽媽把她接到了浦東家裏。
知道我要回家看她,她讓媽媽買好小黃魚,因為我說我想吃乾煎小黃魚,只能躺著不能站著的外婆,居然在廠房的水台前站了兩個小時,把小黃魚一條條洗得乾乾淨淨,然後再讓爸爸煎好,等著我回家吃。
眼淚不能代表什麽,只是只要聽到她的病危消息時,我的眼淚就是會不停地流。
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在。
外婆這次又告病危,只求上蒼看在她勞碌一生,不要讓她走得太難過。大面積的腦梗,剛送進醫院的時候,她的意識還很清醒,只是人已經沒有了語言能力,我走到病房裏,輕輕地告訴她,“外婆我來了,我是燕燕”,她動了動眼睛,嗯嗯地答應著我,舉起還能活動的右手,我握住她,她卻反過來用力握著我,搖著我的手。
昨天她已經失去知覺,醫院用了白蛋白注射,再一次讓家屬做好思想準備,我真希望外婆變成一棵草,生命力旺盛的雜草,好讓我們再多照顧她一段時間,只要她在,這個家就不會散。
上海因為有外婆,才是我一直想要到的地方,二十年在內地的我,亦不覺得自己是上海人了。
外婆不在的時候,便是我心中的上海不在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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