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麼過了幾年,戰爭結束了。
我也找到了一個不錯的工作,是幫一個外籍夫人帶孩子。他們有一對可愛的雙胞胎,活潑可愛;我的工作只是負責在他們下課後陪他們做功課、講故事。
夫人待我很好,常常會在薪水裡多加一點給我的獎賞。我一直沒見過這個家的男主人,聽夫人說,先生人在國外做生意,不久就要回來了。看著夫人幸福的模樣,我一方面為她開心,一方面也自哀了起來。
有一天,我問起夫人是怎麼和先生認識的,夫人說:「那年我才幾歲我也忘了,他到我們國家來,在我父親的咖啡園裡工作,然後自個兒買了一大片咖啡園,開始做起了生意。...」
我要求夫人給我看看先生的照片,夫人珍惜的從抽屜中拿出了一張全家福的相片,這一看,我驚了!相片中的男主人,不就是亨利嗎?!原來他改了名、換了姓,到國外娶妻生子去了,難怪我找不到他。
我立刻向夫人辭職,夫人還一臉納悶,怎麼好端端的我就要走了?可是我顧不了那麼多,我不能讓亨利看到我在這兒。
離開他們家後幾天,我開始打扮成路人躲在街角,注意著那個家庭的一舉一動。亨利在我離開後沒多久就回來了,有時我看著他們一家人坐在桌前吃晚餐,那幸福的模樣,總讓我覺得..覺得我才該是那兒的女主人一樣。有時我看到亨利走出來,散步到家附近的小公園,我總會偷偷的跟在他後頭,想上前叫他一聲,總是到了靠近時退步。
直到某個改變這一切的晚上。
我回到那七樓高的小小傭人房時已經很晚了,才剛換下衣服,那小小的木頭門就響了:「叩!叩!叩!」「有人在嗎?」是生疏的法文。
那聲音我沒聽過,很沙啞,像是被刀子磨過一般;可是我在這沒什麼朋友,更沒有人來找過我,我一慌,急了,啞著聲叫著:「誰呀?」
「我法文不好,可以用中文嗎?...香蘭,是我,德寶阿!」門的那頭,是激動的家鄉話;門的這頭,我更是想不到。
「德寶?德寶!真的是你?你沒死?你怎麼來啦?」我操著好久好久沒用的家鄉話回著,心裡的激動可想而知。
「是我,真的是我,妳..妳開開門好嗎?」
「好好好,你等我一會,我..我換個衣服就來。」其實我哪要換什麼衣服?再怎麼穿不就是那幾套嗎,只是我還沒準備好讓德寶看到我現在這副模樣。
「沒關係,妳慢慢來,反正我等了這麼多年了,不在乎再多等一會。」
我終於開了門,門外的德寶老了,發福了點,卻撐著一支拐杖,一跛一跛的進來。
「唉~當年那一碗砒霜,讓我差點連命也沒了。我疊下去後,是一個路人救了我,讓我在他家中修養,養了好幾個月,好不容易命撿回來了,但是聲音啞了,腳也跛了...」
「我好了之後回到家中,開始接回家中的生意,我花了好長的時間才把虧損漸漸拉回來,然後開始向外國投資。這幾年,我的生意愈來愈起色,在法國、義大利、印尼...都有我的工廠...」
德寶講起了這些年的往事,也問起我來,可是我卻怎麼也不想讓他知道我來到法國的生活。
「香蘭,和我回去吧!回上海,回妳的家鄉。」德寶說。
「回去?」我怎麼也沒想到會有再回上海的一天,可是聽了德寶的話,我猶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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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終於報復了。
要回中國的前一天,我到了那對可愛雙胞胎的家中,夫人一見我就開心的拉著我的手絮絮叨叨,像是知己一般,還講起了亨利得了重病,不久於人世了。
我去見了亨利,亨利看到我嚇了一大跳,他躺在床上,動也不能動,生病的他看起來好憔悴,我冷冷的看著他,當著他妻兒的面,說道:「你也有這一天阿!想當年你就這麼扔下我...沒錯,我就是他在法國時的夫人。可是他卻到了妳的國家,和妳結婚,生下了這兩個可愛的孩子...這就是你眼中的好丈夫,他們眼中的好爸爸....」
我看到夫人露出不敢相信的表情,然後帶著勝利的微笑離開法國...。
回到中國後,我們在上海住了下來。德寶一樣做著他的生意,從那時開始,我的人生就像每一個人的人生一樣,平平淡淡,沒有什麼波瀾可言,日子一天一天的過,每天日復一日的,沒有什麼可以紀錄的。
德寶在文革時死了,對他那樣身份的人,這樣的死法已經算是最好的下場了。然後我的日子也就這麼繼續過下來,想死,也死不了。
『我們一輩子就好像一齣戲,這齣戲是我們自己編的,戲中誰是好人,誰是壞人,都是我們自己在決定。』
故是說完了。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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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這兒時,床頭點的那根蠟燭就快要熄了,顧奶奶的生命力好像就和那根蠟燭一樣,慢慢地..慢慢地耗盡,到後來,她的聲音愈來愈小,小到我都快聽不見了,我靠近她,想留住她的生命,聽了她講了這麼長的故事,我好像已經參與了她的人生,我無法這麼看著她走。
可是生命沒辦法留住,奶奶就在醫生還沒趕到時,走了。
我帶著奶奶的故事,離開中國。
回到台灣,我的病情又更惡化了,高燒持續不退,住了院還是只能抽血、檢驗、再抽血、再檢驗。
最後我受不了,問醫生我還有多久可以活,醫生支支吾吾了很久,才說:「短的話三個月,長的話..三年。」
千禧年就要到了,到處都在瘋狂的慶祝,我卻想遠離人群,我想到了諾曼第的那座城堡。於是我又帶著行李來到了法國。
到巴黎時,我去找江紅。她已經不在那小餐館了,我來到那七樓高的小房間。進門還是那看起來沒以盡頭的旋轉樓梯,我一步一步吃力的往上爬。
門,還是沒鎖。
我推開門,裡面已經沒有人住了。我就想,江紅會不會埋了一些什麼東西給我?房間裡已經沒什麼東西了,我開始找,結果在一個夾層中找到了一封信,信中說:
「嗨!發燒的人,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表示你很聰明,身體也還很健康,而且房東還沒有把房子租出去。
自從你走了之後,我有好長的一段時間,陷入一種長期的憂傷,或許你會說:『唉呀~江紅,她本來就是這個樣兒,一直活在一種長期的憂傷。』
每天,我看著窗外的白教堂,想著你。自從我離開中國之後,我就一直這個樣子;有天,我發現,原來這個憂傷,是我自己造成的,我原來就是靠這憂傷在過日子~。
你,會永遠在我心底,我會永遠跟著你~永遠,跟著你。這是我離開中國之後,生命的主題曲。為什麼,你是我最愛的東西,你給我最大的快樂,也給我最大的痛苦阿。
我決定改變,與其讓一剎那的時間,擴大成永恆不散的記憶,還不如,滿滿的,活在那一剎那之中,就好了。我和你,原本就不該在一起...。
江紅,於巴黎」
我在那小房間中過了一夜,隔天,我來到了諾曼第的小鎮。我又到了鎮上那間小酒館,酒館的老闆娘一眼就認出了我,我問她爺爺可好?她告訴我爺爺已經走了,在年初時。
她原本要帶我到城堡那裡,我拒絕了她,一個人在雪地中走了一個小時。
到了城堡,城堡以一貫的專業歡迎我,還為我安排了一樣的房間,期待我的作品。
城堡的侍者說,他們保留了千年前的儀式,在千禧夜那天,把所有不好的東西,病痛、傷害、妒忌、謊言、痛苦...全部裝在一個個的箱子裡,由長老划著船載到湖中央,倒掉。
彷彿這麼做這些東西就會沉入湖中,留下好的東西,千年保祐他們。
千禧夜到了,到處都在狂歡,開心的迎接千禧年。
我離開諾曼第,回到了台灣,然後住進這家醫院,遇到了一個醫生,要我講我的故事,故事講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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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號病人講完他的故事,人生似乎就這麼到了盡頭,新上任的醫生還來不及急救,第五號病人就這麼離去....
點上一根根的蠟燭,生命,就是一個接一個的故事,一個接一個的夢,組合著。
戲結束了,我們走出劇場,我選擇落幕離去;而你,或許可以繼續另一場戲,只是主角不是我...
『我可能記得,也可能忘記,你曾經在我的夢裡徘徊。
我可能記得,也可能忘記,我曾在你的故事中歌唱。
我可能記得,也可能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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