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實秋經常提到他小時候在北京的生活,我讀著他的散文,多讀一篇對北京就多了一些嚮往。這種幾近失常的渴望到了看完麵條一篇時,到達了一種極致。
他說啊,炸醬麵的麵條沒有切的,全是捵的,北京有幾家麵捵得好的飯館,家裡也有廚師可以捵麵,切的麵吃起來不對勁。麵條可以吃過水兒麵,要不就鍋裡挑,黏一點。麵碼四色,掐菜、黃瓜絲、蘿蔔纓、芹菜末一樣都不能少。醬嘛,炸到八成後加茄子丁,澆在麵上頭,加得再多也不虞過鹹過膩。
吃炸醬麵有什麼好處呢?他的妹妹小時患了傷寒,大夫說回天乏術了,不必忌口。家裡人問妹妹想吃什麼,妹妹說炸醬麵,家裡給做了一碗,妹妹吃了精神大振,幾天後傷寒便不藥而癒。梁實秋說炸醬麵有起死回生之效!
讀麵條當時胃口不佳,什麼都引起不食慾,情形現在已不堪回首,但炸醬麵神奇的功效、梁實秋的鄉愁我讀在眼裡,饞在心裡,過不了兩天就磨刀霍霍準備如法炮製。可惜,這篇麵條有讀沒懂。弟弟奉父親之命在中國學了一個月的拉麵都沒學會,我雖想捵,但惦惦自己斤兩也就知難而退,買了包白麵條,不用想,自然是切麵,而且是機器切的,不過,還好過了水。四色麵碼,黃瓜絲、芹菜末容易,掐菜、蘿蔔纓是何方神聖,我問了人,人也不懂,只好把蘿蔔纓當成紅蘿蔔絲,掐菜當成沙拉,好歹也是四色。醬,炸醬麵的醬大有來頭,網路上說,肉炒香,黃醬加甜麵醬如何如何,看了也是白看,我家裡不做肉的,只好發揮想像力,以豆乾為三層肉,醬油加糖為甜麵醬,幸好茄丁是有的。做好以後樣子不賴,至於口感,恐怕梁先生天上有知要在我大頭上敲上幾記。
北京現在還是有幾家有名的炸醬麵店,人跟我說了,要我自己去。矇著眼選了一家,叫海碗居。從國圖走路到海碗居,沿路問了幾位老先生。增光路的海碗居是總店,晚飯時間停車場早已客滿,經過泊車小弟時,小弟老不客氣地吐了一口痰,我無色可失卻還是忍不住往後跳了一步, 希望沒嚇著小弟。通過塑膠簾,我進入我生平聽過最吵的餐廳,小二長得討喜,中氣十足地問:「您幾位啊?」「我一個人。」我小聲地說。「您一個人?」這時聲調偏高,旁邊的小二們也轉頭向我行注視禮了,「對,我一個人。」(北京人都不一個人吃飯嗎?)
幸好一個人也可以吃飯。我的桌子離門口不遠,我背對門口看不見進門的客人,也看不見小二,只能看見二十桌食客狼吞虎嚥的樣子。多半客人是這樣點菜的:每人一碗炸醬麵,再點些菜。我點了炸醬麵,別的沒有。小二端了麵來,當著客人的面,將麵碼倒在麵上。原來炸醬麵應該長這個樣子:麵碼七八樣,醬上浮著一層油,附下麵的湯。麵碼清脆爽口,醬中帶肉,肉炸得正好,和蔥的香味相得益彰,嚼的時候滿嘴肉香,外層焦脆,內層還帶三分軟勁。麵量約是男人的兩個拳頭大,挑起一條不甚白也不能說黃的麵條,這就是捵的麵啊,以物理學者的角度來看,這條麵醜陋至極,彎彎曲曲粗細不均,但是麵不可貌相,麵一入口,我剎那間明白,也問自己怎麼吃了二十八年不對勁的麵。這麵不起眼的外表下蘊含著做麵師傅的力道,麵香及Q滑的彈性和嚼勁,我三兩下全下了肚,好不開心!只巴不得多生一個胃再吃一碗。
誰說我一個人吃飯呢,我沒有一個人吃過飯,在海德堡有時候陳綺貞陪我吃蕃茄麵;有時候奶奶陪我吃飯,他老問我吃什麼,當然是泡麵,簡單方便;有時候網路新聞陪我吃飯,有時候餐廳裡一大高腳桌,幾十個人一起吃飯也有呢。在海碗居,鬧哄哄的百來人一起吃飯,拌上小二的吆喝聲,這一碗炸醬麵,是我在北京吃過最好的一頓飯。
異鄉人,如果到了北京,也到增光路替梁實秋嚐一碗鄉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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