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如隔世。重穿球衣球靴,心理上如箭在弦蓄勢待發──循序漸進。一開始,是心無旁鶩直來直往含梅疾走──重踏爛泥草皮,生理上準備就緒遍體衝勁──進而,是扭動蛇腰忽左忽右迂迴奮進──重遇骯髒足球,身心一致不踢不快──以花巧百出假身虛步急停轉向作結。
望穿秋水,傷癒復操的首天首個小時,我隻影形單留在球場一角,盤球再三盤球。
「你照照鏡吧!你還有哪一點像運動員?只是情感上的挫折,便擊潰了你。原來你是這麼脆弱,比女孩子更脆弱!我警告你,球會沒有餘錢養廢人!你好自為之!」
無眉教練,上一代的港隊快翼,獨闖敵陣過關斬將視作等閒的渾身是勁,引退到口中的嚴詞叫罵!
──「最新消息,他跟那個兼職模特兒女朋友,感情無疾而終了。唉,現代愛情,快來快去呢。女的真夠決絕,人間蒸發。女人,真善變!他完全接受不來,即時頹廢。」消息源頭來自當事人的同居室友。不幸中的大不幸。
當事人阿逸,關於他:「……隊中的攻擊命脈,就落在年輕左翼陳君逸身上。技術底子上佳的他,擅長邊線突破,拉鬆敵方防線,傳中助攻。間中亦會高速切入中路,直接射門……」──節錄自年初出版的本地足球雜誌《爭標》。
髮長及眼剛好蔽目的他,盤球走上在我腳下的球場邊界。一舉手一投足,滿有承受不起的負擔,力氣欲發無從。患得患失的足球,竟是為走動加磅的負累!人與足球一起沉重(淪)下去。這……不就是受傷期間的我?
絕對權威的哨子聲拔尖一鳴。日常練習中的循例分組賽,正選後備大湊合,白球衣對黑背心!
我,穿黑背心的我,擔當一貫以來的角色,防守中場。「……另一個不得不提的名字是黃耀明。同樣是二十出頭,他擁有充沛的體力,加上勇悍的截擊力,令他成為後防線前的第一道屏障。而且他那強而有力的遠射,也每每能為球隊取得入球。可是由於踢法硬朗,他不時會勇戰受傷……」──節錄自同書同期同文。
位置:邊線。人數:單對單。對手:白衣組的陳君逸,心神恍惚臉容憔悴步履虛浮……球場上的活死人。
皮球在他腳下,我在他面前,壁疊分明的對峙。但敵動我動的傳統道理,無疑是派不上用場了──我與他是懸殊的強弱對比,皮球我是要定了,只消上前一腳……
殺氣!從何而來的殺氣?是他的眼睛!眼神凌厲一如狀態處於巔峰!他引球,短程爆勁,人球如一,見我過我──本應是空空如也的軀殼,怎麼還能擠出雄渾勁度?
霎時衝動,雙腳連環踢出交叉夾擊,取人不取球──獸性驅動的從後攔截,硬生迫出他的仰天慘呼……
我跑步就是勇往直前從不回頭;我反思會是思前想後躊躇反覆──「習訓飛鏟斷腳事件」後一小時,我跑步時反思時跑步……腳下步速愈想愈快,心頭思緒愈跑愈亂。
──「嘩……呀……腳……嘩」
面貌依然的水泥行人路、公園緩跑徑、小草坪、泳池、籃球場、排球場、羽毛球場、硬地足球場──一個足球橫過血紅夕陽從天而降。我急停,上身後傾挺胸迎球,一控一踏,接定皮球。一氣呵成的足球基本功。
步履爽快有勁,身輕如燕踏風而來的拾球少女,晃搖一束烏中夾啡的馬尾,大眼圓臉近在眼前……我認得她。
「妳好!我想……妳會記得我吧?上一次在隔鄰的羽毛球場,妳也是前來拾球,我──」
巧合邂逅後再不期而遇,態度已由設法逃避改進為勇於相認──傷癒重生的我,不一樣的主動開口。
「你認錯人了。我不認識你。請你交出這個足球。」
──「我看得清楚,你是存心踢向阿逸的足踝!你倆不是有私仇吧?你們這群臭小子,不懂得尊重自己和足球,不知所謂!球隊就是給你們弄垮的!球隊財政周轉已經……如今你們又……我身為教練實在……你出去吧!順手關門!」
「不會吧?我是志大隊的黃耀明!妳很眼利的,那天妳一眼便認出了我,縱使我極力否認,妳也沒有動搖……妳,是在惱我嗎?」
熱臉孔貼冷屁股,甚不好受卻是自作自受。
「對不起,你真是認錯人了。明哥!」她沒正眼看我,纖纖十指連抓帶扯從我腳下奪回皮球,左右腳邁開闊步揚長而去──走得瀟灑不留餘地,一如那天的我!
──「明哥,你這一腳真夠狠勁,可否傳授給我?」「我會替你保守秘密……你就是搶走阿逸所愛的第三者!我猜得對嗎?」「阿逸欠你十五元的士車費而已。你用不著這樣過火吧?」「完蛋了……球隊要完蛋了,降班了……」
足球回到足球場,少女重返一眾身穿校服的男生當中。少女不顧身份,男生一視同仁,球場上照樣你跌我踫球來球往。大伙兒盡展歡顏,盡享毫無負擔的快樂足球。
──「倒楣王,對不起,我忘了提醒人馬座的你,會於今周內闖禍。回到宿舍,我讓你看那本星座書……」
天地黯然變色,夕照為之一沉,一二三,原狀復現。
「倒楣王!我在叫你!」
一二三,陰影重臨,大地一片灰調。一二三,人間復明。
「黃耀明!光管間中失靈閃動會比星座書更有吸引力嗎?」
舉頭萬呎有烏雲,片片橫列飄過夕陽前,投射陰影。
「阿逸回來找你報仇呀!」
星座書脫手墜地。「甚麼?」我心頭虛怯即有反應。
傻瓜行徑換來阿豪的嬉皮笑臉。我氣得拾書飛擊他臉。
「不由得你不相信。她看過後馬上借給我鑽研,我們一致裁定這本書實在靈驗,至少能夠準確預言我們的感情突飛猛進。」阿豪捧讀星座書,讚口不絕。
「你中毒甚深了,謝先生。清醒一點吧!男朋友。」
「這裏寫明──『人馬座,本周運勢平平。」阿豪充耳不聞自說自話:「切記萬事以和為貴,和氣方能生財。魯莽衝動只會誤了自己,甚至禍及他人。』,全中!」
「這些似乎只是人所共知的處世之道。」我存心嘲弄:「我也曉得即時創作──『無獎座,近日噩運纏身。盡信書不如無書,盡信命容易送命,切忌迷信,好自為之!』,也是全中!」
「你要怎樣才會相信命運?」
「喂,你很嘮叨呢!口口聲聲說命運,不覺煩厭嗎?」
眼前一黑,一室燈火無聲乍滅,夜色瀰漫。
「倒楣王,你的不幸殃及我了!我真不幸!」
「廢話少說,快去找手電筒吧!」
坐。擁。權。力。者。皆。陣。列。在。前。開賽!
不,是開會──爛泥地上龍門框下,高層三巨頭黑西裝黑眼鏡臉色黑加黑,名符其實天下烏鴉一樣黑。
我們無權無勢受薪球員(正選加後備)一律雪白球衣亮相。雙方黑白分立相映成趣(壁壘分明?)。
三巨頭之一的某某高層一切以數據先行:「根據資料顯示,志大的支持率持續下跌近三成,球會收入相應下跌四成,累積虧損達總班費的三分之二,情況相當嚴峻!」
三巨頭之二的某某高層罵個七情上面:「你們怎麼搞的?踢球而已,有何難處?用腳用頭將皮球送入網窩就是了!窩囊廢!若我年輕二十歲,你們人人都要失業!」
三巨頭之三的某某高層保持和顏悅色:「你們是球會的重要資產。球會瞭解你們的難處,重視你們的聲音。但勝利是重要的,收入也是重要的!而且是最重要的!」
幾人之下群眾之上/非黑非白/灰衣一度/中立身份/無眉教練/不慍不火/「讓我直入正題。這是一項好消息,球會剛簽下了一位極具天份的年輕球員,難得的中場指揮官。隨著他的加盟,球隊將會擺脫保守戰術,轉踢進攻足球!」
某某高層補充:「新球員名叫鍾成虎,本年度港大工商管理系畢業生。曾以隊長身份帶領港大足球隊勇奪大專盃,並榮膺大專足球先生。在校園內,人氣指數高企!」
「咦,是大學生呢。你有何看法?」阿豪暗送耳語。
某某高層補充:「人家身為我們球會新股東的愛子,堂堂大少爺也願意親身為球隊拼命,你們受薪的卻毫無表現,到底慚不慚愧?應不應該反省?」
「喂,原來是大少爺。你有何看法?」
某某高層補充:「今天鍾少爺會在百忙之中抽空前來這裏,投入操練。到時請大家以誠相待,盡快建立默契。默契是重要的,團隊精神是重要的。」
「噢,大忙人一個。你有何看法?」
無眉教練/直腸直肚/一句到尾/「差不多了,開始練習!」
幕後黑手三巨頭來如幽靈去若遊魂,不動聲息。
我悄然回應:「管他是誰,要來便來。」連答三遍。
各各!
我:「喂,有人敲門呢。」
各各!
豪:「是嗎?你去應門吧。我在拼命!」
各各!
我:「我正在看最新一期的《爭標》呢!這個昔日中場名將陳發枝的回顧專輯,我期待已久了!」
各各!
豪:「但我快要踢入決賽了!是世界杯的決賽!」
各各!
我:「你可以記錄遊戲進度,待應門後再玩。」
豪:「你也可以待應門後再看,雜誌可不會溜掉的。」
各各!
我:「算了,我去吧。那麼算你欠我半打烏龍茶。」
豪:「且慢,誰要跟你談條件?我去應門好了!」
為了半打烏龍茶,一對專業運動員爭先恐後趕往應門!
「不好意思,我是專誠來打擾你們的。」
中門大開,門外漢是素未謀面長髮過肩的矮個子(我敢肯定他比鄰室的小矮人還要矮人一等。)。
「你弄錯了吧?我們不認識你。」阿豪摸不著頭腦。
「但我認識你們。」矮個子嬉皮笑對阿豪:「你是黃耀明。」他又嬉皮笑對我:「你是謝志豪。」
阿豪耍手搖頭。「大吉利是。我才不是倒楣王。」
我啼笑皆非。「讓你變成我,是你走運,後備王。」
「我開玩笑而已。」矮個子在我面前單手提高一大袋東西。「一打烏龍茶,是給你的見面禮,明哥。」
「你是那個今天玩失蹤的新球員?」我大膽推斷。
阿豪瞠目結舌。「你就是大學畢業的大少爺鍾……」
「是資歷最淺的志大新球員鍾成虎。」矮個子一口澄清。
門開了又關。斗室之中,客人反客為主主動挑戰:「這實在太好了,我們可以在此先行較量!明哥,我倆先來吧。」──他登堂入室,一見電視熒幕上的足球遊戲畫面,兩眼生輝興高采烈力指遊戲機,一腔熱誠約戰主人家。
「他是個絕世大悶蛋,不玩遊戲機的。」阿豪倒也是興致勃勃,快手拾起控掣器。「由我代他出戰吧!」
國際足球友誼賽,意大利火拼巴西,堅盾力敵銳矛。
《爭標》,最新一期,第七百一十期,第三十六頁,第三段,第一個字是:八。目光從這個字重新出發──八十年代初,陳發枝效力寶路華時,已是一名獨當一面的中場指揮官,傳球準走位靈,具創造性,表現備受好評……
「大少爺,當我愛理閒事,我不明白,你為何不去找一份高薪厚職?」阿豪嘩然一聲:「走運!差點失球!」
「叫我小虎吧。我跟你們一樣,都是愛踢足球的年輕人。成為職業球員是我的夢想──哎呀,門前失機了!」
……當時球隊先後簽下查理佐治、克捷臣、柏蘭尼等外援球星,陳發枝卻沒有給比下去,更與他們合作無間……
「教練和高層都大讚你的球技,我原以為在今天的練習中能大開眼界──不好了,給了你危險位置的罰球!」
「今天我朋友的樂隊臨時需要結他手,我只好拔刀相助,結果便趕不及回來練習──天呀!竟然擦楣而過!」
「你是結他手?難怪你有披頭散髮的型格造型。讀書、足球、音樂,你還有甚麼專長與夢想──好,十二碼!」
「嘻,其實我還渴望揹起背囊浪遊世界,但那是成真無望了,能實現其中一個理想,踢職業足球,已很理想了──漂亮!成功撲救!」
……陳發枝加盟寶路華之前,仍在元朗陣中時,名球評家謝東尼已多次在專欄中,稱讚他的射門觸覺……
「你一向有沒有留意本地聯賽──半場休息了。」
「當然有!梁能仁、陳發枝、山度士皆是我的偶像呢!而在志大隊中,我最欣賞明哥和陳君逸。對了!我聽說陳君逸受傷入院,你們何時會再去探望他──下半場來了!」
「再過幾天吧。昨天才去過,正選後備仝人齊出動,除了那個罪魁禍首,一直害怕面對受害人。黃耀明,勇敢一點吧,一人做事一人當呀──不是吧,怎麼會越位的?」
……到了謝東尼當上寶路華領隊,遇上轉會到來的陳發枝──「我說過多少遍了,痴呆老人豪?球隊近期的成績差得過份,兩和三負,降班壓力無處不在!我得要爭取時間加緊練習提昇狀態,以應付本季餘下的……」
「明哥,明天是假期,但我樂意陪你到球場一起練習。不過在練習前,」鍾成虎胸有成竹。「我想到醫院走一趟,你會樂意陪我去一起探病嗎──勝利!我入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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