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章雕句簡隆全 坦露如一封秘傳的情書 晦澀如一段公開的告白 始終 未能 盡如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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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說：「真能睡下去的話，睡上大半輩子也不覺可惜。」自可稽考的日子算起來，三分之一用來睡覺，三分之一用來讀書工作，三分之一用來無聊休息。就是不睡覺，也多是把時間花費在無聊上，不如多睡的好。可是事實上，我卻罕有大睡一場的前例，就寢前總是拖延著：佈置播放的音樂，選一本助眠的書，調整光源角度，如果狀況允許的話，吃些宵夜點心，或是在臉上塗上乳霜，拍打摩挲。終於晚了，忙又懊悔不迭，熄了燈，趕緊睡去。好不容易才夢入黑甜，曙色便已初綻，不巧又總是緣於諸多因素，不得不勉力醒寤。終於又睡得不夠。幾次自願不自願間睡過了頭，心底也不免惶惶不安，輾轉焦灼，深刻體認好眠滋味的機遇幾希矣。人生之不能盡如人意，莫此為甚。

　　然而昨夜我倒是相當情願晚一點睡，昨夜的霧，到現在還是可以在鼻尖感嗅到東海的濕氣。經過一個和李皇誼閱讀文學的下午，許多幾乎已完全遺落的美麗希望、惆悵情緒和踏實的存在感受，似乎突然又回頭向我撞了一下。早已不是那麼熟悉、自信了，在這麼一個文學的下午，隔著這麼遠地看自己，甜蜜又侷促，夾雜著一絲害羞和恐慌。好像家裡來了個多年未見的童年玩伴，大家都變了，想來今日突然來訪，也非專程找我敘舊，只是終究見面了，異常驚詫，站得遠遠的，他在他那方，而我在我這方，眼神時而溫暖地微笑示意，時而躲避地飄遠了。刺激、熱烈中又帶有失意的落寞，往事歷歷，明明滅滅，如遙遠的某個清晨，飄散著潔淨冰寒的芳香，奔跑、追逐、光影跳動、晴光蔚藍，幾乎就要藍得滴出水來。只是一種感味，情節和故事已經完全忘記，連名字也說不出來。然而這一切卻因此而顯得沉重，顯得意味深長，就在這一刻，我就要深自以為此生不能遺忘，那樣的飽實卻淒涼，以為此生將永遠不能遺忘這些流逝的空白感傷、美麗與哀愁。彷彿陌生的情人，各自一段沒有影蹤的去向，只是此刻居然重逢，那麼熟悉，卻又幾乎已經遺忘的幸福和酸楚，驀然湧上心頭，這別來的種種心境周折，再也無從傾訴。恍惚的過去，在此時，只是短暫善意的問候，和不經意的憔悴與矜持，「似是濃，卻仍然很淡」王菲惘惘地唱著。如今追憶起來，也許從未有過去，也許未相識，所以也無法生出勇氣，決意相隨。而未來畢竟不可期，時間被抽離，深水女妖的要眇，巴比倫空中花園的璀璨，一切都魅惑而迷離……隔著那麼遠地看自己，那麼文學的下午。

　　如此動盪的一天，到了晚上，就是霧了。濕涼的水氣，使這繁喧的鄉鎮寂靜、模糊了下來，沾了水的海綿，那種真實的重量感。史詩，流浪和追尋的遼闊場景，安哲羅普洛斯的作品，總是霧。李皇誼說：「看過『鸛鳥躑躅』、『塞瑟島之旅』和『尤里西斯的凝視』後，總覺得太顯露了，縱使其中的一些景和意象是極美的。……最初看的『霧中風景』，仍然是最好的。」我想起片中的那一對姊弟，偶遇的年輕陌生男子，樹林，小酒館，疲憊的火車和卡車，小船，湖水或河流，停駐，而後離去，沒入無盡的霧中。濕冷的希臘。

　　某一個傍晚，我和劉欣一行人，開車行經蔗篰山路，寂寂幾棵樹，同樣是濃霧，天已灰藍，旅行已到了盡頭，大家突然都有點趕時間，心裡有些倉亂，然而節奏卻還是緩慢的，不知是不是因為濃霧的緣故。

　　「多麼安哲羅普洛斯的天氣啊！」

　　過去的思維感受一絲絲地活回來，柔軟而衰弱。但是相對地，也讓我想到我已是死去一段時日了，如此毫無察覺且堅硬地死去。如今乍然醒寤，我要轉過身去細細吸吮荒涼的滋味，揣度一首頹靡的夕陽哀歌，迎著風，染著雨，將自己飽漲成一具豐滿敏銳的觸體，遲重但堅決地翻轉、扭動、吐納，並且反芻。

　　在這一個懷想的瞬間，過去對愛情，以及一些事物認知的嚴明界限，都在逐漸隱去。但在同時，也逐漸重新顯示出不同排列組合的各種可能性。「游移在似甜又苦之間」。突然想起，我那短暫、曖昧而晦暗的戀情，究竟藏匿在哪一雙眼睛裡呢？倏忽寤寐，斷斷續續的令人不快的耳語，潛行到了額間，如同一枚記憶中的吻，不動聲色地沁開，而後緊縮。「紅玫瑰與白玫瑰」中嬌蕊沐髮的泡沫，沾上振保的手，成為暗暗吸吮的小小的唇。幾乎留下可恥的印記。

　　離開東海的時刻，機車在紛飛的細霧中穿梭。馬路上黃的光、紅的光、綠的光，映得我滿臉燦然，然而那已是別人的世界了，不歸我管了。我只是覺得晚了，應該早早爬上床去睡覺。其後，為做一場在暑假好好旅行的夢，而心事重重。








1996.04.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