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與自己的傷感重逢
左右
「我想要讓你知道我對你瞞著什麼!」(註1)
綠燈亮了。駛到了十字路口,若是前行,請盡快前進,不必考慮。若要左轉,請先打開左側方向燈;若右轉,也請點亮右側方向燈。提醒路上其他移動的物體,面對你的,跟隨你的,將從左右伺機穿過的。倘若是尚未決定前行左轉或右轉,(你需要一張詳盡的地圖,快速而仔細地閱讀。或統合車內所有人紛雜的意見。)請將左轉右轉方向燈同時打開。你在暗示:你被左右同等力量的欲望和迷惑所掌握,你左右為難,進退維谷,你不得不駛向路旁,宣告暫停。對於造成的不便,致上誠摯的歉意。
我憶起了一段往事,動彈不得,悔不當初。為什麼還記得呢?我以為早已遺忘,微不足道的事,連要找人傾訴都說不清楚的小事,如今還在困擾著我。我必須承認,我是個幸運的人,幾乎擁有想要的一切,一路走來雖仍不免跌跌撞撞,但總有人扶持、等待和祝福。而且多數都走到了對岸。沿路上也沒留下怵目驚心的傷痕。我是幸運的。但,也許由於多愁善感的因素。每當無意間回首前塵時,總感到椎心的苦痛和羞憤。令我無法不瘋狂地閃躲、逃避,甚至必須以一聲短截的尖叫(由於不得不壓抑的苦衷),來紓解。
「無意間」的回憶
「無意間」的回憶?是的。只要是我「有意地」追撫往事,它多會轉化以甜蜜中略帶惆悵的朦朧氣質回應,令我心蕩神馳。這也是我據以判斷「我是幸運的」之重要證明。那些顯豁的,關鍵性的事蹟,總是千鈞一髮地拯我於難。我一再緬懷追念,而它也一再撫慰我,滿足我對傳奇和懷舊的渴盼,因摩挲而模糊,也因模糊而渲染、擴大。然而,那些小事,原早該忘卻的缺乏真確內容的斷簡殘編,卻會在我意志薄弱之際,主動襲擊我,予我以無法反抗的譏諷和羞辱。我因無法完整回憶真相,而喪失為自己辯護的能力。
如今,我想起來了。那是高中的畢業前夕。聯考前既興奮又恐慌的週六中午。放學了,絕大多數同學散去,教室內僅空空蕩蕩地留下幾人。為什麼留下呢?有哪些人留下呢?師長為何沒發現這些漏網之魚,前來干涉呢?我都無法回答。只是星期六中午,一星期中僅有的,能擁有一些計劃、一些可能性的假期的開始,一種極度擴張的「可能性」的氛圍四處流動,忽爾激動,忽爾焦慮,忽爾面臨成敗之間的關卡,忽爾又若無其事地泯沒。整個正午時分,放學樂聲已停歇。溼熱的微雨,教室內的同學們閒聊著,似乎暫時都沒有離去的打算。一個舉棋不定的中午,和緊接著懸而未決的下午和週末夜。
淚水
細雨遞來學校後山,甘辛的植物氣息。
大家持續低聲談話,偶爾笑開。閑逸的模樣似乎在等待雨停。我一個人坐在右後方的座位上,抱著書包,看著他們閒聊,聞著濕潤而新鮮的空氣。時光如此流逝。
突然間,我趴在課桌上,無聲的啜泣起來。事先毫無預警,自己也完全莫名其妙,就這樣,壓抑地哭了起來。似乎有什麼已經一去不返地逝去了,認真地等候多時,某種還來不及理解的東西,如此遺憾。因為我知道,即使在接下的一刻,奇蹟般地憑空獲得,也不一樣了,甚至,我無法認得了。太遲了。在那樣荒謬而混亂的處境中,一面哭,一面還清楚地想到:怎麼了?
以及,怎麼辦?
同學們馬上就發現了。他們戒慎恐懼地移向我,像小心翼翼地前往鬼屋探險,屏住氣息,遠遠瞭望,久久才謹慎地問了一句:「怎麼了?」就像朝著瀰漫恐怖傳說的枯井試探性的喊叫一般。
他們十分吃驚。雖然高中時期,我一向屬於較為內向文弱的一群,但這畢竟與哭泣無關。在動人心弦的一刻,留下令人激昂慷慨的淚水,是誰都認可的。這與文靜或開朗無關,關係的是情感的質素。如果他們回想,將會發現,三年來,誰也沒見過我的淚水。我不是輕易落淚的人。更進一步地說,我總是較為冷淡的,疏離的,彷彿從不在乎他們這個年紀,真正在乎的一切事物及價值。這樣冷淡的人,在這樣平靜的午後,為什麼竟自落淚了呢?是不是有什麼不為人知的隱情,被悄悄地牽動了?是他們無意間的話題?是絲絲綿綿的梅雨?還是一則秘密無解的困惱?
錯過
這轉移了他們的注意力。他們輪番上陣來寬慰我,逗我開心。我也一再暗自申誡自己:快忍住淚水,抬起頭來,笑著說:「沒事啊!你們怎麼都圍過來了?」但是我不能,不知道為什麼,就是不能。我淚如泉湧,無法抑制。他們每一句不著邊際的安慰,都令我更加委屈酸辛,哀痛欲絕。
我無法聽從自己的指令。我無法抬頭,這令我心急如焚:我就要錯失雲淡風清、一筆帶過的時機了。
我聽不清楚誰說了些什麼,我只聽見自己嚴厲而羞慚的聲音,急躁地響徹。但我卻可以辨明,這幾度交替的聲線中摻雜著他欲言又止的聲音。他的聲音。他拙劣而束手無策的擔憂。他嘗試走近我,安慰我,而又後退。
我的痛苦見證了巴特的災難:
「在冷峻清醒的一閃念間,我忽然感到自己注定要毀滅。這和種種挑剔的愛情引起的那種難以察覺的,總之是文明化了的消沉相去甚遠,與失戀的頹唐也不相干:我並不沮喪,或許還相當強硬。這乾脆得很,就像一次災難:『我完蛋了!』」(註2)
在我稍許平息,喬裝睡眠的同時。同學們往後退去——他們所能做的已告一段落。我在沉靜如睡眠的絕望中,暢快地細舔莫名所以的傷痛,並且,悉心策劃退場的時機。我必須離去。馬上。
白霧
撐起雨傘的時候,我感覺到他默默地在我身後,不敢驚動我。我義無反顧地往前行,走過穿堂、操場、校門,我沒有向執勤的教官打招呼——沒有值得我打招呼的對象。他仍在身後。跟蹤我。風不住地搖曳我的傘心,雨水飄上我的臉頰。我已不再落淚,那已經告一段落了。我的心在五月的午後,瞬間成灰。雨水落在餘燼上,冒出白霧般的嘆息。而我在霧中被拉遠了。
他還在霧中逡巡,堅定地跟蹤。似乎隨時就要下定決心,一個箭步跟上我,走到我身畔,或繞到我面前。
我持續地往前走,沒有回頭。而他也始終未曾跟上我。只是默默地前進。陪我走一程。
尾隨
回到家後,一身溼漉漉地坐在沙發上發呆。感到無比的慵倦,彷彿春天已走到了盡頭。那頭,綠色的夏天已遙遙在望,藍天的輝耀,海潮的鹹味,茉莉的清芬和螢火的流連,突然都清晰地浮現眼前。但也突然閃動對去年冬天的思念。我們會走過稻苗高聳的田埂,土壤溼軟豐饒,每一步都沉重如泥淖的陷阱,我們專注、小心地走著,一言不發,各有所思,一路走,一路走,走到晨曦初現,終於與自己的傷感重逢。
終於,我發現了他,他在我家附近的公車站牌前等車。站牌前,屋簷滴著雨,他拿起書包擋著濕潤的髮絲,雨珠沿著髮線滑過眉心、睫間、耳際、喉頭、胸前。然而,他微笑著,笑些什麼呢?於是他上了車,投下硬幣,坐在左側第四排靠窗的座位上,從我的角度望去,十分隱密。微光從快速前進的窗口照進。他的左半身煦煦放光。
這次,輪到我,默默地尾隨他了。
(註1)羅蘭巴特「戀人絮語,墨鏡」
(註2)羅蘭巴特「戀人絮語」,遠景,p.44。
2000.1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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