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窺的幾項原則
獨享私密
個人認為,再沒有比「偷窺」更令人感到興奮的事了。對我而言,性欲之所以蠱惑人心如同指南針無法推拒磁場一般,即使在黑暗中,也能無須摸索,便找出適切方向的奧秘,無非就是「窺密」。
永無止盡的追尋揭密的過程。經由突發的想像(也許是自然需求的某種機制所主導)、偶然的一瞥(或者這偶然的一瞥就是由不可遏制的想像所引導、肇發的)所撩動,開始產生無法解釋、也難以抵抗的渴望,希望能「發現」什麼——「發現」什麼隱密的東西。一種絕非罕見,然而多數時候人們寧可私有獨享的,足以滿足感官情欲和想像空間的神秘對象。將隱藏、暴露、歡愉和羞恥的交互過程反覆串聯,在佈滿險境告示的刺激誘發、悠長等待和(通常是失望、困惑、沒有結局的)高潮迸發中,留給日記本一枚溼潤的吻。作為永恆青春的緬懷。
隱蔽
既然是偷窺,在我看來,必須至少符合下列幾項原則:首先是隱蔽。無疑的,這是最先決的條件,若是被窺者經常性公開地坦露,自然無「密」可窺;若是窺視者未將自身形體妥善掩蔽,自然也無「偷」字可言。之所以必須講究隱密,在於對於對禁忌與潛伏性危險的懲罰的好奇,也在於如此一來,才有將觀察對象納為(通常僅是精神上)禁臠的可能性:被窺者的私密性,證明窺視者得之不易、不容他人染指的獨占性;而窺視者的隱蔽,則彰顯不惟對象的私密,甚至整個偷窺的過程都為個人所有,即便連被窺者都無法分一杯羹,即使「被窺」是雙向的作用,「窺視」的這個環節也要收回為單向。
以極其挑釁的靈巧和膨脹的私慾,創造另一則私密。以強烈的自我意識和猥瑣的戰慄肢體,成為值得窺視的對象,在「消耗」的同時也「生產」。「窺視」並且(如果可能的話),「被窺」。
被窺者的無意識狀態
第二項原則是:被窺者的無意識狀態。既然是「窺視」,而非「看見」,窺視者的主動自覺不言可喻。無論一開始是多麼無心、偶發,只要進入偷窺的階段,則非有意籌措不可,再怎麼說,至少也是「有意識地」持續「偶發的」狀況。舉例而言,掀開窗簾見到的一幕不在「偷窺」的範疇內,但將目光停留在窗前便近似,若進而熄燈縮身探首則不容置疑。
相反地,被窺者則必須被定位為「無意識者」,這不僅是因為,無意識狀態下的無知和天真會促發無法衡量的窺視快感——沒有人會傻到將觀賞表演和偷窺的奧妙等量齊觀。即使現實生活中缺乏機會,不得不借助表演激盪幻想,那種享樂的層次畢竟不同——而且,那被窺者也注定要當一個「不見者」,惟其「不見」,也毫無知覺,這偷窺的儀式才有存在的溫床。被侵犯,被剝奪,被揭發,被保守,卻仍一無所失——就如同被窺視之前。是褪去共犯嫌疑的純粹受害者——然而既無損失可驗證舉發,更絕無發現受害的蛛絲馬跡可尋。
一切必須在嚴密而詭異的「見」與「不見」間進行並完成——被窺者意識到之時,便是這遊戲命定的終止之際,甘心任誘惑(或純情?),而執意持續探索便會招來厄運悲劇,(因為獻上了原有的優勢,以致主客異位?)奇士勞斯基的「愛情電影」便暗示了這一點,其實在變化的初端,便已是勢所難免的傷害。
百密一疏
第三點,也可能是最後一點原則是,切勿處於絕對的安全中。更明白地說,安排讓自己處於百密一疏的處境中。既要盡力保持第一點——也就是隱蔽的原則,又要維持微妙的,因安全顧慮而起的恐懼。這恐懼不只是犯罪的原始動機之一,也是整體事件的秘密定義(「偷窺」的「偷」字完美地保存的這項行為靜默、靈巧、恐懼和竊取等特徵,請注意到,這不是光天化日之下的「搶」——它是非暴力的截取的藝術,在這之中,技術的嫻熟和適度的恐懼都屬必要)。
藉由犯罪所產生的羞恥、悔過、不由自主地再犯、羞恥……以至麻木,再至從中提煉出原始的掠奪快感來,都需要一絲恐懼不安來佐味,來沖刷。「天衣無縫」距離恐懼太遠,以至稀釋了竊取的喜悅,更距離粗礪的人性太遠,甚至都要遺落生存的滋味。
真正精巧的犯罪(包括偷窺)要準確掌握安全和危險,藏匿和曝光的微妙平衡,以隨時維持在「動的狀態」。隱密、疏漏、危險、不安、躲藏。將自我蜷縮在無盡的恐懼和調整中,戒慎而敏銳,投注以全然的感官。比被窺者更恐懼(被窺者其實無懼可恐),更像受害者,在黑暗中,驚敏如貪婪的野禽,青冷的目光,映照出受苦和施暴的雙重狂喜。
無關宏旨
其餘關於窺視時間、方式、地點,是否企圖從獲得的斷簡殘編連綴想像可能的故事情節,或甚至對被窺者產生難以言傳的情愫,都該是無關宏旨的事。然而幾乎更不相關的是,今天早上的奇遇,竟令我不由自主地有了以上的聯想。
這是慘澹的星期天上午,吃力地結束書本的一個段落,抬起頭來望向窗外,對街由老式磚砌樓房改建的公寓背著光,吐出陰鬱的一口氣,無法說明的,就真的像歎一口氣似的,一朵煙雲從中間二樓樓梯間的銅綠窗櫺佚出,緩緩上升。
背著光的磚面西緣爬滿了蔓藤,攀著幾個窗口橫向過來,朝空揮了幾把,似乎要攔住那朵黃雲。朝空揮了幾把,便又幽幽地滑了下來细细。
我看得入神,十分吃驚,但卻決定保守這個秘密。雪曼從臥房走了出來,神清氣爽地表示這個早上利用平時銷磨在紐約時報的時間,完成了一份懸宕已久的報告,並且利用活絡筋骨的時間,也將房間整理擦拭過了一遍。
我心裡很明白,他在暗示即使因為節儉政策而犧牲掉奢侈品紐約時報的星期天上午,他仍然可以過得充實自在,毫無怨懟。
「蛋餅在餐桌上,可能早涼了,」我打斷他的話,將頭從窗外轉回來,望著他,極短的一瞬間,幾乎讓人疑心沒有看他一眼,又低下頭準備下一個章節:「我以為你還在賴床呢!沒去叫你。」
百葉窗
他轉入餐廳。不一會,手上端著那盤沁油的蛋餅和冰牛奶。鑽回書房之前,他意味深長地探頭說:
「剛才擦櫃子的時候,看到對街的鄰居一絲不掛地走到廚房用早餐。」
「男的女的?」
「不清楚。但著紗窗看,那兒一片黑壓壓的,看不清楚。是個年輕人,瘦高,但不能確定。」
「哪一家?哪個窗口?」我歎一口氣說:「真可惜沒注意到。」
「二樓。右手邊數來第二個窗口。我知道你會感興趣。盯著它看,也許他會再走出來。」他走入書房後,大喊:
「祝好運!」
我一直盯著窗口看。那窗口因背光十分陰暗,他就是站在窗前我也不見得看得清楚。無心看書了。我將朝向那方的窗戶一一垂下百葉窗,從客廳到書房,來回穿梭。計算間隔時間:每隔兩分鐘,撥下一片葉窗,極目凝望。從一個窗戶,到另一個窗戶,反覆察視。
異常艱辛的過程。就如同等待一通不一定會而你卻祈禱會打來的電話一般。我無法正常作息:無法用餐、閱讀,不容許自己上廁所,深怕錯過那稍縱即逝的機會。好奇、緊張、滿懷期待卻又精疲力竭。眼睛痠痛,反應遲緩。將自己束縛在窗邊守候、無助而漫長的等候,週而復始。心中開始產生無數念頭:「他已經穿上衣服了……」「他就快吃完了,馬上會將餐盤放回廚房……」「他又回房睡去了……」或「他是否每天都裸體早餐?」我一再譴責自己的無聊舉動,一方面卻又難以自拔,為一個不確定,也未曾遭逢過的際遇朝思暮想,甘心受綑綁。這個未曾謀面的裸體,以一出場便佔盡優勢之姿,攫獲我的靈魂,我的軀體。卻仍吝嗇予以驚鴻一瞥的回報。
欲望的滋味
世上有難以計數的裸體,其中不乏美好,深具誘惑力的裸體。我也見過一些。甚至,雪曼的肉體也一向迷人,曾經深深令我牽繫陶醉。他就在身旁。而我卻為一具事實上,對我而言,仍未存在的肉體,發狂似地搔首踟躅,束手無策。為什麼?這肉體,摸不到,看不清,甚至很有可能根本乏魅力,而我卻為了這幾乎不可能有何樂觀結局的微小機率,違背自己的理智,苦苦撐持。在這等候的期間,它幾乎已成為我最堅定的愛情,不計代價、不論後果地施捨、祈禱、焦慮,簡言之,愚弄自己。
但我也藉由它,深刻地回味了欲望的滋味。黑暗、光亮、悲觀、樂觀,反覆盤算。永無止盡的匱乏、險阻、挫折、克服到終至厭煩。我寧願,有時我寧願,定格在克服前忐忑不安的階段,美麗而受苦的階段。幸福似在眼前卻又視而不見。一方面規避計算患難付出的代價,另一方面壓縮微小的願望:「啊!只要能讓我……就好。我就心滿意足了……」,最貧窮,卻也最謙虛、最滿懷希望的階段。
到了下午兩點鐘。下雨了,光線更暗。而他卻似乎早出門去了——至少不是上廚房來。我不得不宣告放棄。只是,每當一走近窗邊,卻總還是忍不住放輕腳步,溫柔地撥開葉窗一縫:
「唉!怎麼廚房的小燈亮了?——剛才有人上廚房——不知道是不是他?……」我不禁歎息道:「真可惜!」
2000.07.31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