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一件可怕的事情發生。
躺平床上的身子突然跟腦子唱反調,不像往昔那樣俐落,我的頸子僵硬得像水泥柱,將我的腦袋和兩肩嵌住,而一向自認柔軟的腰身,也無力將身子挺起。
「落枕了!」我想。
躺在床上想著小時候落枕時,媽媽的急救方法就是輕揉頸部,於是,我伸起右臂,沒想到右臂一陣酸麻,根本無力抬起。
我咬著牙,硬是想坐起來,誰知身體硬得像一塊木頭,兩條腿在虛空中伸騰,卻幫不了雙手的忙,掙扎了幾分鐘,「碰!」一聲又倒了下去。頸椎神經如千萬根針刺入骨裡,痛得我淚水盈眶。
「怎麼會這樣?」這下子我真的慌了。我會不會就這樣死去?躺在這棟無人的空屋裡。平日喜歡賴床了人,第一次感受到起床的渴望。
望著床邊的鬧鐘,我已經在床上奮戰了三十分鐘。沮喪地望著天花板,想著自己僵硬的身體,會不會是中風的前兆?
平時,朋友找我一起去爬山、慢跑,乃至逛街、散步,我都回應:「好累喔!還不如在家睡覺、聽音樂。」如今,躺在床上動彈不得,才發現「能動」的可貴。
後來,我翻滾身體,面朝下趴在床板上,以雙手撐著床面,收腿屈膝,已瑜珈的貓式緩緩跪立起來。那一刻,我真的感覺到:起床,是生命最美妙的事。
西醫檢查說沒病,要我多運動,我仍不放心,改去看一位醫術高明的中醫。中醫把脈:「妳的血氣不足,血液循環不好,缺乏運動。妳的頸部肉厚,表示妳固定的俯視姿勢太久,頸椎不靈活,容易受傷。」臨走前,中醫師交代:「要多運動,否則身體會越來越僵化。」
運動,對我這這個懶人來說還真是一大難事,爬山嫌喘,跑步嫌累,游泳怕溺水,跳舞扭不動。除了躺在舒服的沙發上看書、聽音樂,我還真想不出適合自己的運動。
就在迷惘之際,一位朋友來電,說有一個身心靈的課程要開始,問我有沒有興趣參加。我想:既然身心欠安,就去充充電吧!
我不會忘記那第一堂課,第一次認識自己的身體。
「心僵硬,我們的身體也會逐漸僵硬。而身體的僵硬,往往是因為我們『有條件』地愛自己。」指導老師是一位身心柔軟的女孩。她說:「愛自己,要先愛自己的身體。」
老師要我們輕撫自己的身體,從臉、頸、身、雙手、雙腳,到腳底。「腳底,承受著身體的重量,烈日下踏著炙熱的路面,天冷時踩著地面的寒氣,最辛苦的腳底,卻常常遭我們冷落、嫌棄,多委屈啊!我們應該多愛它一點。」
當我要撫摸自己的腳底,下意識地猶豫了一下,隨即放下髒、臭等負面成見。觸碰到那粗糙的皮肉時,一股欲淚的衝動湧上心口。彷彿聽到腳底在訴說著無盡的委屈:
「為什麼一樣是『我』的一部份,『我』的對待卻如此厚薄不公?對臉面,『我』總是小心翼翼,耐心十足地用保養品百般呵護,深恐有一絲損傷。對腳底,『我』卻是粗魯不堪,平日不愛穿鞋襪,套雙涼鞋就出門,灰塵細石常常鑽進腳底,刮得一臉血痕。回到家,累了、睏了,有時連肥皂都懶得洗,清水隨便沖沖就倒頭大睡…..」
「如果妳無法愛身體的每一個部分,妳就不是一個真正愛自己的人。一個不愛自己的人,就不可能無選擇地愛每一個人。有條件的愛,不是真愛。」
愛的語言,在空靈的音樂中輕輕流盪,我彷彿看到自己初生嬰兒時的模樣,白胖的小手,抓著豐潤的小腳,努力吸吮像奶嘴似的腳指,純淨自然。
是世俗的價值觀,污染了我們原本潔淨的身心,回到初生,生命開始重生。
「把手臂交給我。」老師握著我的手腕,我本能地抗拒,一股拉扯的力量在手臂與手腕之間。「放下妳的防衛,把心交給我。」老師又說。
我閉上眼睛,全身毛孔豎起。很想放下,潛意識卻仍在掙扎。
多年來,我一直在防衛,防衛自己受到傷害。我的週遭充滿了敵人,我必須穿上盔甲,隨時隨地準備作戰,因為我不知道敵人何時會突然冒出來。或許,全世界的人都是我的敵人,一個粗魯的動作,一臉不悅的神色,一句刺耳的話語,都可能引發我的備戰狀態。
我必須在受傷之前,先武裝自己。
或許,根本沒有人是我的敵人,真正的敵人是我一顆敏感、脆弱的心。因為脆弱,所以我以冷漠來武裝自己,讓自己顯出不怒而威。
盔甲穿久了,我的身體變成一截枯木。套在盔甲裡的身體,陽光照射不到,雨露無法滋潤,我的身、心逐漸僵化,僵化成一截乾木頭。
脫下盔甲,沉痾的身心呼吸一點新鮮空氣,蒼白的靈魂才有了一絲血色。向友善的世界交出手臂,手臂如綠枝般不斷地伸展、抽長,吸吮雨露、擁抱陽光,與青山、白雲握手言歡。
上完課程的幾天後,我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見自己變成一棵樹,一棵生根大地,枝葉繁茂的大樹。枝椏上有鳥兒在唱歌,濃密的樹蔭為戲耍的孩童遮蔽炙陽…….
夢境,在疏雨中清醒。我伸展四肢,靜靜躺在床上,嗅著飄進窗內的草香,靜聽滴答的雨聲,突然覺得自己身體像一棵樹,一棵綠意盎然的樹木,生命中充滿了無限生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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選自
晨星《因為真心,所以有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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