彷彿來此,是為了與將軍相遇。
一年前,他轉調到這個偏僻的山中小學。
還記得,那是一個炎炎烈日的午後,他提著行李搭乘公路客運前往,顛顛簸簸的山路,晃得一肚子胃酸。車上的乘客稀少,除了他之外,還有一位提著竹籃的老翁和一個背著孩子的婦人。
車子在山路上蜿蜒急駛,顯然是司機技術純熟,要不就是心情不佳,只見他一路嚼著檳榔,探頭出窗外吐出紅色汁液時還會順帶出一句髒話。
因為車子搖晃得厲害,又因為酷暑悶熱,他開始暈車,覺得噁心,冷汗自額間一顆顆地冒了出來。抓緊車槓、閉上眼,他心中祈求能趕緊到站。
「唉!真不該自討苦吃,路途遙遙跑到著山間小學。」心裡有些懊悔。
昏昏沉沉睡著了,再睜開眼,車上空蕩蕩,只剩他一人,老翁和婦人不知何時下的車。他心裡有些慌,看看司機,那一臉凶惡之相使他心驚,是不是已過站了,那司機見他熟睡故意不喊醒他?有什麼企圖?
他挪到司機身邊,唯惟諾諾:「先生,請問桃花村到了嗎?」
司機瞥了他一眼,面無表情,半晌才丟出一句:「到站會叫你。」
剛剛小睡了一會兒,精神覺得好些,再看看窗外,山青草綠映著陽光燦燦,草香盈盈飄進窗內,令人感到身心舒爽。只是,他情緒緊繃,實在無心欣賞窗外的怡人景緻。
他開始思索:「萬一,這司機是個惡人,起了什麼歹念,我該怎麼應對?我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怎麼打得過他這麼一個魁梧的壯漢。或許,他只是要一點錢財,那就給他算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材燒……」
「喂!桃花村到了,還不下車。」
默想中,司機粗魯地喊著。
「喔!謝謝!」他得救似地跳下車。
一下車,便見到一位老先生守候在站牌下。
乍見,怵目驚心,瘸著腿,左邊臉頰像熱油滾過的煎餅,扭曲糾結的疤痕。
「你一定就是李老師。」微笑迎向他。「我是校工老劉,校長跟我說您今天會到。」
「謝謝您!讓您久等了。」
「那兒的話,每一位老師來來去去,都是我接送。我是心存感激啊!感激你們這些有學問的讀書人,願意到山裡來教孩子們唸書。」說著,接過他手中的行李。
「別忙,我自己來就行了。」
他想拿回自己的行李,老劉不讓。笑著說:「這一趟車累得你夠嗆的了,還有一段小山路要走呢!」
老劉提著行李,一跛一跛地走在石頭小徑上,天氣很熱,汗水浸濕了他泛黃的白汗衫。
「劉先生,您在這兒服務多久了?」
「久囉!在家鄉的日子都沒有這裡的長的,我比的校長、老師都元老,他們總是來來去去,沒有人留得下來。」
「喔!對了。李老師,以後別叫我劉先生,聽了怪彆扭。叫我老劉好了,孩子們喊我『將軍』。」
「將軍?」
「有歷史的喔!改天有空再慢慢告訴你。」將軍回過頭,笑著說。「山裡的歲月很孤寂,為了那些老師們打發時間,我的故事成了最好的話本。」
「喔!那我也跟著喊你將軍,行嗎?」
將軍微笑點頭。
隨著將軍來到學校,將軍已為他打掃好一間乾淨的宿舍。
「李老師,你看!」將軍推開窗,從窗外望出去,一片綠草如茵,草地上開滿了不知名的紫色小花。
「哇!真美!」他不禁欣歎,長途的舟車勞頓,瞬間都消除了。
「很美是吧!可惜,來的人卻都不想久留。」將軍說,聲音有些慨嘆。
「為什麼?這座隱藏在山中的小學校,像是一座美麗的花園,有湛藍的天空、青翠的草木,清新乾淨的空氣,比起大都市的煩囂,這裡簡直就是世外桃源。」
他慶幸自己的明智抉擇。
「太靜謐了吧!習慣於繁華喧囂的都市人,在這裡住久了會感到孤獨寂寞。」將軍的話語與臉上的表情一般落寞、沉寂。
在辦理屆聘時,他就聽說這個學校的校長正為調動之事奔走,因為校長的妻兒都在台北。像其他人一樣,之所以來此都是職務輪調時的一個跳板。
自己呢?也是有所為而來,為了調養身體。在北部工作那幾年,為了賺錢,補習、編參考書、寫稿,日日夜夜工作,當自己倒下來的時候,才後悔,賺了財富賠了健康,多麼不值。
「李老師,你把行李放好,我帶你認識一下學校環境,順便陪你上小鎮走走。」
於是,他帶上門,隨將軍出來。將軍的宿舍在緊鄰著他,隔壁有一兩間空房間,再過去便是校長的宿舍。
繞過小花圃,就是學校教室。這幾棟建築物孤零零地矗立在一片綠野中,彷彿是點綴物,讓人知道什麼是「文明」。
「這是個迷你學校,只有兩個班級,全校總共三十六個學生,除了你之外,還有另一位老師,當地人,住在鎮上。」
走過學校操場,出了校門往上走幾百公尺,便到「小鎮」,所謂「鎮」其實只是幾十戶人家的聚落。集散地有一個小菜攤,一間雜貨舖兼臨時郵局。
將軍跟這裡的村民顯然很熟識,走到哪兒都有人親切地跟他打招呼。
來到這個山中小學,認識了將軍,有一份特別的親切感,很快地,他們成了忘年之交。
將軍是學校校工,平日燒水打掃,修理學校的門窗桌椅。閒來養花植草、寫寫書法,他的草書剛勁有力,揮灑出一份豪放之情。
「將軍,你的書法寫得真好。」每次看將軍寫字,總不禁讚歎。
「哪裡,粗魯人槍桿子拿慣了,哪會寫什麼字,不就是孩提時的玩意兒,現在又耍耍弄弄。」
雖然將軍面貌猙獰,卻是面惡心善,孩子們不怕他,喜歡戲謔他卻又親近他。校長讓學生稱他「劉伯伯」,將軍卻喜歡大家喊他「將軍」。
平日少言的將軍,幾杯黃酒下肚,便會打開話匣子。
將軍的軍旅生涯打過日本人,也參加國共戰爭,他的臉是中日戰爭的紀念品,他的腿是國中戰爭時炸爛的。
提起國共內戰,將軍常感慨:「真不知道當年為什麼打成那樣,自己人打自己人,一場仗下來,不知道死了多少,就算勝利了,看著躺在血泊裡的敵人,還是要落淚,手足相殘,慘哪!」
隨國軍撤退來台,將軍自軍中退下,轉到山中小學當工友,一幹就是四十年。
「如果不是腳炸斷了,我有機會升少將。」心中隱藏著遺憾,他讓孩子們喊他將軍,算是一種補償。
故事聽多了,他興起寫作的念頭。
「我把你的故事寫成小說?」
「我?」將軍一臉詫異,隨即開朗地笑了:「我一個大老粗,有什麼好寫的?」
故事就這樣開始了……..
將軍常說,他一生無愧天地,唯一虧欠的是一個女人,一個成了親卻來不及娶進門的女人。
「那夜,她來找我,帶了她自己縫的衣服、納的鞋。整個晚上,她一句話都沒說,只是低著頭幫我收拾行李,我知道她不希望我走,但是,她沒開口,怕我為難。」
那天夜裡,女人把自己給了將軍。
「原想,戰爭結束就回家鄉與她成親,沒想到,卻到了台灣,從此音訊斷絕。我…..,對不起她。」
四十餘年來,將軍對她深情難忘,為了她孤獨一身。
「開放探親後我曾經回家鄉,卻遍尋不著她的下落。或許,她早已經嫁給別人﹔或許,不在了……」每提及此,將軍總是哽咽,不能自己。
聽將軍念她多年,卻未曾將她照片示眾,他好幾次好奇想一窺她的面貌,將軍始終不肯,她是將軍生命中的至寶,只想一個人珍藏。
今年初,身體硬朗的將軍突然病倒,檢查結果竟是末期肝癌,進出醫院多次,健康的情形每況愈下。
將軍臥病,他是將軍唯一的「親人」,進出醫院,病榻上的餵湯伺藥,他都親自照料。其實,這一年來,將軍也是他在山中「唯一」的親人。
那日,他到醫院探望將軍,將軍情緒頗為低落,面容憂傷。「看來,我有生之年是見不到她了。」說著,晶瑩的淚珠自眼角緩緩滑落,那是他第一次見到將軍落淚。
「不過,入了土,或許我們又會在黃泉路上相遇。」說這話時,將軍笑了,那笑容十分淒涼。
將軍自衣襟拿出一張照片,凝視半晌。他隱約知道,將軍要交代些什麼了。果然,將軍吶吶地:「李老師,有一事,能不能請你幫忙。」隨即,將照片交到他手上。「如果有機會,能否請你幫我繼續打聽她的下落?」
他接過照片,心頭一顫,全身毛孔豎起,雙手不禁顫抖。那照片,竟然……竟然和他幾十年來一直珍藏在身上的那張照片相同。
生命之於他,一直是一團迷霧,迷霧中只有隱約的兩個影子,在午夜夢迴裡若隱若現。幾十年的尋訪,他也早已放棄在茫茫人海中能尋獲那可以解開生世之迷的面孔的希望,或許,這面孔早已不在人世。天地如此遼闊,自己卻如一顆微渺的苞子,隨著風四處飛舞、飄零,落了地,生了根,不知來自何方。
記憶中的父親是個讀書人,在離亂的途中撿到一個襁褓中的嬰兒,躺在剛斷氣的女人身旁哇哇啼哭。嬰兒身上沒有任何信物,只有一張照片,照片上是一對年輕男女,女孩梳著兩條麻花辮子,娟秀動人﹔男人身著軍服,相貌堂堂。
天啊!記錄著將軍大半生的故事,沒想到,故事中的主角竟然是自己的父親,這樣的相遇是怎樣的一段因緣啊!
將軍、父親,兩個影子重疊起來有些突兀。或許,他已經習慣了他是將軍。
不知道如何開口叫「父親」,在他習慣喊他「將軍」之後﹔他沒有任何理由怪將軍棄養,因為將軍隨國軍撤守時他還躲在母親溫暖的子宮裡。
「想到她這些年來不知怎麼過的,我心裡就痛。」將軍兩道濃眉糾結在一起。
「你們,有孩子嗎?」
「沒有,幸好沒有,要不然我會更加愧疚。」他話語悲泣,令人心酸。
將軍如此說,他原來渴望認親的激動心情一下子冷卻下來,換成兩行燙頰的熱淚,汩汩而出。
「老天,你為何設計這樣的情節,叫我不知如何面對,我該怪命運捉弄?還是該感謝上天的安排?」他在心中激動地吶喊。
一年多來,他與將軍的相處,雖無父子之名,卻有父子之實。將軍常說:「我一生無子,老了有你這樣相知的孩子陪伴,心滿意足。」
「如果,你有個孩子,而此刻他突然出現在你面前,你高興嗎?」他試探性地問將軍。
將軍激動地掩面:「喔!不,不」涕淚縱橫地說:「果真有那麼一天,我給他下跪、磕頭,我沒有盡過一天父親的責任……」
醫生交代,將軍時日不多,脆弱的生命已經不起太大的刺激。為了讓將軍平靜地走完這最後一段路,他決定,忍住這個秘密。
父親,只是一個名詞,能代表任何實質的意義嗎?怎麼稱呼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一顆心、一份情。父親生命中的最後一段時光,他能夠隨侍在旁,伺奉湯藥,已是他最大的滿足。
半年的病榻相伴,父親握著他的手平靜地闔上眼。捧著父親的骨灰回大陸老家安葬,他終於尋到了自己的根,在江蘇吳縣的一個小村落。家鄉已無親人。
在家鄉的村落安葬父親,墳塋的墓碑上他親手刻著:
先父○劉剛將軍之墓
兒○劉李寧叩拜
這是他與父親的相認,在夕陽的餘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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