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裡,他靜坐在床上,屋子裡一片幽暗,只有佛桌上,一盞閃著熒熒亮光的油燈。
手裡撥數著一串長長的念珠,一顆佛珠,一聲佛號。
一天念一萬佛,一百零七天,一串未經刨光的菩提根,念得珠圓玉潤。
初時,他念佛總是心思雜亂、妄念紛飛,經過一段時間,散亂的念頭漸漸沉澱。有時,一天坐下來,除了佛號,竟也能一心不亂。
這一夜,他的心異常煩亂,連手指也顯得僵硬、遲頓。
「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
他努力使自己念力集中,慢慢集中....,卻集中出一股泫然欲泣的悲痛。
* * *
「....妳到底在想什麼?為什麼不死不活,也不吭聲,是不是心裡想著別的男人?」扯著妻的髮,一巴掌刮在妻削瘦的面頰上,妻的嘴角滲出一道血水。
妻默然承受,引起他更大的憤怒:「難道妳連和我吵架的興趣都沒有?寧願挨打也不辯駁?」
怒眼環視屋內,桌上的菩薩是妻精神上的最大重心。她長年茹素,整天誦經拜佛。
「在她心目中,或許我還不如牆上那張佛像。」他頓時心生妒火,揮掃供桌上的燈盞、供杯。
妻尖叫,激發他更強烈的毀滅情緒。他摘下懸掛在牆上的佛像往地上砸去,玻璃碎裂聲夾雜著妻驚嚇、無助的哭泣聲。
妻低身撿拾掉落地上的佛像,他一腳踩住佛像,也踩住妻的手,玻璃碎片中迅速染出一朵殷紅的血花。....
‧
「癌細胞在迅速擴張,必需馬上開刀。」醫生拿著X光片,嚴肅地說。
醫生的話在耳邊響起,他卻將視線放逐窗外。
窗外,一個坐輪椅的老先生正由一個銀絲如雪的老太太推著,在草坪上曬太陽。屋外有些風吧!吹得老先生稀梳的頭髮有些凌亂,老太太為他撥弄亂髮,拉拉膝蓋上的毛毯。兩人不知說了些什麼,老先生笑了,露出沒有牙齒的牙齦。
他看著,眼眶不自覺地潮濕了。.....
「做好決定了嗎?越早開刀越好。」醫生的聲音再次響起。「現在不截肢,將來整條腿都保不了,再嚴重一點連命都沒了。」
「一隻造業的腳,切掉也就算了。」他想。
他在「具結書」上簽字,同意明天動手術。
拄著柺杖,走在回家的路上,天空竟然飄起雨絲,他昂起臉迎接細密的雨水,讓雨水沖刷酸澀、欲淚的眼睛。
一隻斷線的風箏掛在電線上,搖搖晃晃。那是一隻折翅的老鷹,鷹眼頗為銳利,它在天空飛翔時一定是雄糾糾、氣昂昂,神氣十足吧!如今,斷了線掛在半空中,不上不上、搖搖欲墜,看起來有些可憐。
走了一段路,左腳神經的刺痛讓他幾欲落淚。好不容易走到家門,卻不想進去。他佇立許久,又朝著田野小徑走去。
是珍惜這隻壞腳為他服務的最後機會?還是滿屋子泛著霉味的空盪令他無法面對?
漫無目的地走著,走完今天,明天呢?
‧
住院期間,他與離異多年的妻,意外地,竟在醫院相逢。
相逢已非舊時人,她已青絲剃除,成為出家人了。
她知道他行動不便,卻孑然一身、無人照顧,便撥空來醫院照顧他。
她一如往昔沉默,悉心照料,為他擦身更衣、處理便溺。他睏眠時,她總在耳邊輕聲誦經,朦朧之際,他覺得妻平靜的面龐,如佛面般祥和。
他開始質問自己,多年來對妻的猜忌、傷害,只是因為原始心態中對童養媳的排斥?還是因為妻在感情上的表達過於貧乏?
而自己呢?自己又何時有過為人丈夫應有的體貼和尊重?
「妳走吧!不必管我死活,我不值得妳伺候。」他惱羞成怒,推開她遞過水杯的手。
「你就是這樣壞脾氣,念念佛,好嗎?」她自手腕脫下一長串念珠,遞到他手中。
握著念珠,念珠上有著妻手心的溫熱,那熱氣溫暖了他日日夜夜淒寒的心。
他好懊悔,為何從前就不曾珍惜過這份溫情?他終於忍不住,將臉埋入掌心,放聲大哭。
「是報應,我今天的所有一切都是自作自受。」他後悔過去種種。
「要懺悔,懺悔就能消業。」
「我對不起妳、我對不起妳....,這麼多年來,我這樣傷害妳,是我的愚昧、無知,請妳原諒我。」他向妻懺悔、道歉。
「是我傷了妳的心,妳才會走上這一步。回來吧!讓我贖罪,讓我們重新開始。」他懇求她。
她平靜地望著他,不發一言。
他突然掙扎起身,跪拜在她跟前。「求妳,求妳原諒我,跟我回去,好嗎?」
她猶豫了一下,半晌才說:
「好!只要你答應我一事,我便回去。」
「真的?只要妳願意回來,任何事我都一定答應做到。」
她要求他念佛,每日念一萬聲佛號,持續念一百零八天。
「念完一百零八萬佛號,妳便回來?」他眼中泛著感激的淚光。
「我便回去。」她說,神情十分堅定。
* * *
「明天就是一百零八天,她會回來嗎?我將念完一百零八萬佛號,她真的會 回來嗎?」
「阿彌陀佛,....」每念一佛號,他就一陣心悸。
他的內心緊張、焦慮,連呼吸都覺得困難起來。
「南無阿彌陀佛--,她真的願意還俗嗎?」他心跳如急雨落在鐵皮屋上,咚咚作響。
心顫抖,身子也跟著顫抖,手心沁出汗水,每一顆珠子都變成千斤巨石,非得用盡全身力氣才有辦法撥動。
「阿-彌-陀-佛-」雙手緊握著念珠,額上的水珠,也串成佛號,落入衣襟。
「南-無-阿-彌-陀-佛-」撥動最後一顆珠子的當下,他渾身顫慄,一種無以名狀的情緒湧上心頭。
剎那間,珠線斷裂--
念珠,一顆、顆,掉落床板、地面。虛空中,散落出令人驚心動魄的聲響。
突然,他伏拜在床前,嚎啕大哭。
‧
黎明之際,她依約回來,靜立床前,兩人相對無言。
半晌,她說:「你已了然明白,我很放心,我要走了。」
他點點頭,沒有阻攔。平靜地,望著她在的身影,消失在微曦的薄霧中。
‧
清晨,報紙地方版的一個小角落,登出一則新聞:
中部某寺院的住持法師於昨天深夜圓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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