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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在幽暗中驀然醒來,夜很靜,窗外卻似乎有窸窸窣窣的聲響。
悄然起身,趴到窗櫺,望向屋外漆黑夜色,昏黃的路燈下,大地一片雪白。
「哇!下雪了!」心中掀起一陣驚喜。
昨夜,友人看著電視氣象,紐約上州已經飄起皤皤白雪,康州仍下著綿綿細雨,友人判斷:入夜氣溫驟降,很可能就會下雪。
對了,親愛的,我忘了告訴你,我現在置身美國康州,因為採訪之故來到此地。接待我的友人是一對來自台灣的夫妻,非常親切善良,雖是初識,他們待我如同親人,讓我有賓至如歸的感覺。
初抵紐約,友人開車前來接機,一路將我載回康州。沿途,黃葉飄落、枯林漫野,秋景,有股蕭瑟的淒美。
友人說:「妳要是早兩個星期來,會看到最美麗的秋景,滿山遍野的樹林有紅色、黃色、綠色、橙色各種顏色的樹葉,陽光照射下,葉片都透著光采,唉呀!我都不會形容那種美。--今年秋天氣溫較冷,葉子落得快,妳看,大片的山林都只剩枯枝了。」
我望著窗外,極目是壯闊的凋零。「還是美啊!天地間蒼茫蕭瑟的美。」
友人是來自台灣的珠寶商人,卻沒有半點「珠光寶氣」的市儈氣。三十二年前,夫妻倆攜手來到美國打拼,將家族的「珠寶事業」推向國際市場。淳樸的個性,使他們夫妻選擇了康州,做為人生的另一個起點。
康州位於美國東北,山林中錯落著建築典雅的英格蘭木屋,它異於紐約都會的絢麗、繁華,給人一種沉靜、素樸的美感。性格崇尚大自然,偏好寧靜生活的我,一來到此地,就深深愛上它。
抵達康州的第二天,氣溫驟降,天空飄起牛毛細雨,空氣中瀰漫著一種刺骨的冰寒。
「看這樣的天氣,明天可能會下雪。」男主人看著窗外,憑著他多年的生活經驗做判斷。
「是嗎?我很期盼,但願能夠迎上一場雪。」我微笑地祈禱。
來自亞熱帶的台灣,對一片銀色世界的雪景,總有一種熱切的期待。沒想到,入了夜,眞的飄起雪花。
清晨五時,男主人在客廳大喊著:「起床喔!下雪了。」他不知道,我一整夜未眠,趴在窗邊看著雪花悄然地飄落大地;看著綠色的草地一吋一吋地被白雪覆蓋;看著昏黃的路燈下點點的銀光在飄飛。
我穿好禦寒衣物走出房間,早起的男主人在溫暖的燈光下看報。一見到我,微笑地說:「妳的願力太強,所以就把雪喚來了,我住在康州三十二年,第一次是在感恩節前下雪。」
「喔!感謝天!」我心中有種莫名的感恩。
我套上皮靴,拿著相機準備岀門。
「屋外冷,妳穿這樣不行。」男主人遞給我一件套頭的厚外套:「出去小心,地上滑。」
屋外,天色未明,昏濛的天地間一片茫茫的白,草地、屋頂、樹枝、汽車,全覆上一層白雪,天地間有一種絕然的純淨。
「好美!」我不禁興奮驚呼。
冒著冷冽的清寒,徒步走向寧靜的樹林。踩著地上的積雪,腳底發出「磯兹」的聲響。我輕輕悄悄地走著,深怕跫音吵醒了沉睡的大地。
行過雪地,留下一行深深的足印。無意識地漫步,思緒隨著雪花飄零。
親愛的,我憶起生命中遇上的第一場瑞雪,在北京。
那是我們相識後的第二年,為了出國留學,我們一起到北京外語學院進修英文。當時,我們在離學校不遠的萬壽寺附近的農村居了一間房舍,每天騎著單車到學校。
春節過後的某一天,我記得那天是上聽力課程,老師認真地教著課,我們各自帶著耳機聽老師講著流利的英語。課上到一半,突然有種心電感應,我轉頭往窗邊一望,哇!窗邊的枯樹枝覆著一層白雪。
「下雪了!」我好興奮,偷偷地寫了張字條地給你。將自己的激動、雀躍的心情傳輸給你。
你戴著耳機正專心上課,拿起我的字條看了看卻沒有表情。我有些失望你的反應,卻抑不下我驚喜的情緒。接下來的課,我完全不知道老師在講什麼,只專注地凝望著窗外,看雪花飄零。
下課時間,我告訴你:「不要上了,我想走了。」
「怎麼了?身體不舒服嗎?」你緊張地望著我。
「沒有啦!只是,下雪了,我想去故宮拍雪景。」我說話的神情,應該像是小女孩要到了一根棒棒糖那樣的欣喜、興奮吧!
我以為你會迎合我的率性,陪著我一起翹課去看雪,沒想到,你臉一沉,嚴肅地問我:「妳是來學習?還是來玩的?」
那當下,一盆「雪水」灌頂,我心底透寒,頓時升起強烈的不滿與不悅。
「一堂課不上又怎麼樣?」
「妳當初怎麼告訴妳爸爸?妳說妳來北京會好好學習。」
對於你的不解風情,我實在氣壞了,很想任性地背著書包掉頭就走,偏偏,初到此地,對環境完全不熟悉,就算想走,也不知道該走到哪裡去。
忍著怒氣,挨到下課。下課鐘響,我一言不發背著書包就走,你急急追上我,拉住我的手:「怎麼了?為什麼不等我?」
我怒目相視,卻不發一語。
「妳看我的眼神充滿怒氣,為什麼生氣了?」你語氣平和,臉上一抹無辜的表情。
我漠然凝視,心裡叫嚷著:「你是真笨,還是裝傻?難道看不岀我為什麼生氣。」
我轉身要走,你卻一把拉住我:「妳看,下了雪,原本灰濛濛的校園變成一片純淨銀白。來,我幫妳拍張照片。」
你從背包裡拿出隨身攜帶的傻瓜相機,喀嚓喀嚓地拍了幾張。
「怎麼妳看起來不開心?」
我面無表情,冷冷地說:「你不是對下雪沒有反應嗎?」
你看著我的怒容,驀然領悟,笑了起來:「妳是為這生氣啊?」
「我能生什麼氣?你是個勤奮好學的好學生,我不過是來玩來混的。被教訓也是活該,我敢生什麼氣?」我終於憋不住,將怨氣一股腦兒倒岀。
「哎呀!親愛的,妳竟是因為這樣生氣。」你緊緊摟著我,彷彿我是個耍賴的任性的孩子。
你陪著笑臉極力討好我。「對不起!對不起!親愛的,我怕妳,哪敢教訓妳!」
面對你,我還真是無法生氣。每次鬥氣,見到你一股勁兒地道歉,臉上堆滿誠懇又無辜的笑容,我就不禁心軟,原諒了你。
「好了,別生氣了。下午,我陪妳到圓明園,那裡的殘破蕭條,配上蒼茫的白雪,妳肯定能獵取到絕佳的鏡頭。」
聽你這麼說,我的心情轉怒為喜。隨後,我們拉了一個路過的同學,幫我倆在校園裡留下幾張美麗的「雪地風光」。
那一場雪,連續下了幾天。
原本髒亂的市容,在白雪的覆蓋下,變成了純淨的世界。
萬壽寺的農村,村外有一條河流,河流的兩岸被村民倒滿了垃圾,髒亂不堪。因為這一場大雪,垃圾也被掩蓋了,小河變得淨潔無瑕。
我們居住的農舍,屋外有一處空地,空地的角落堆滿了房東的農具,牆邊種了幾根竹,竹下是一個雞窩,每天母雞帶著小雞咯咯地踱步。農舍的景致雖美,卻因為四處可見的雞糞而破壞了農舍素樸的美感。這一場大雪,將滿地的「黃金」覆蓋了,牆頭邊的瓦甕也彷彿帶著一頂白帽,一切,因為雪而變得純美。
興致一來,我拿出幾件深色的衣裳,晾在屋前的鐵絲上「曬雪」,過了幾個時辰,衣肩上果然堆積出一層厚厚雪花。我開心地拿著相機,左拍又拍,看得你搖頭嘆息。
「台灣來的小姐,我不知道一場雪會帶給妳這麼大的喜悅。」
「是啊!我是生長在亞熱帶的土包子,一輩子沒見過雪,當然興奮了。哪像你,生命中經歷太多,也就不稀奇。」
你沉思了一下。
「其實,那一天我不該破壞了妳的興致,對我來說極其平凡的雪景,對妳卻是生命最初的驚喜。--我的想法太自私了。」
「沒有啦!是我自己幼稚,滿腦子只想到攝影。」
不知為何,每次面對你的自責,我就會心生不忍,反過來安慰你。
爾後,我們在石市的幾次相聚,遇到下雪,你總表現的比我熱絡,你會在三輪車鋪上厚厚的棉被讓我裹暖身子,然後,馱著我到郊外去拍雪景。
親愛的,我知道,你並不真的那麼喜歡將生命浪費在風花雪月的逸樂上,但你總在迎合著我,總希望見到我開心、燦爛的笑容。
踩著康州的雪地,記憶片片如雪花飄零。往事不堪回首,回憶只更增添心裡的淒寒。
女主人推門出來,向我揮手招喚:「屋外太冷,小心凍壞了。快回來吃稀飯。」
回到屋內,室內的暖氣驅走身體的冷冽;握著熱騰騰的稀飯,美好的人情溫暖了內心的寒意。
下雪了,親愛的,雪的記憶總是這麼美好而溫馨,不論是在康州,還是在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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