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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我站在友人家的陽台上，隔著幾幢高高低低的建築，遠眺著愛河。
初夏的午後，陽光亮燦燦地映在河面上，閃閃亮亮像白晝的點點星光。
愛河河清水澈，河畔有許多露天咖啡座和大型音樂舞台，頗有情調。白天，舞台上沒有表演，也許因為是非假日，人客稀少，反而是鳥雀集聚，吱啾跳躍。
如果不是趕稿，我真應該走下公寓，到愛河畔曬曬太陽、吹吹風。
天很藍，使人心情明朗。這樣晴朗的天氣，應該出門走走，而不是坐在電腦前面。儘管心裡這麼想，我依然一動不動地佇立著，看著腳下的街景像默劇般無聲地演出。
高樓風勁，沐浴在風裡，使人意識尤為清明，思慮更為澄淨。
我憶起了北方的初夏。
北方的初夏不似南方暖和，仍有一絲微涼的氣息。午後的陽光，像一雙溫暖的手將大地抱個滿懷，我們喜歡坐在院子裡的梧桐樹下吹著微風看書，梧桐樹身高過屋頂，它的枝葉為我們闢出一片蔭涼。
我們的家是土泥調和搭建的房舍，房頂是一片平台，因為是土造的房頂，一有劇烈陣動，屋內便會灰泥掉落。因此，每當鄰家孩子們的腳步聲「咚咚咚」在房頂響起，便會驚動坐在屋內的父親，趕緊走出來對著屋頂上的孩子們，扯著嗓門喊著：「莫跑、莫跑，屋頂會塌下來。」
平日，我們不常上房頂，除非母親種植的絲瓜藤蔓延上房頂，將一條條細長青嫩的絲瓜垂掛在屋簷，才會爬上房頂採收。
心血來潮，我倆會沏上一壺茶，捲上草蓆，帶著圍棋，登上屋頂平台對奕。我們一出現，立刻引來鄰家的孩子們的好奇，咚咚咚地跟著跑上屋頂，在平台上追逐奔跑。
孩子奔跑的劇烈震動，令人膽顫，深恐房頂會塌下去。你喝斥著孩子們，讓他們安靜下來，然後安撫：「你們別跑，乖乖坐下來，我教你們下棋。」孩子們依言坐下，你則耐心地教他們五子棋，我靜坐一旁觀看你和孩子們的互動，心想，你該會是個有耐心的好爸爸。
偶爾，我們什麼也不做，靜靜躺在頂台的蔭涼樹影下，凝視著藍天，望著浮雲蒼狗，說著人生未來的夢。
午後的陽光映照著梧桐，青芽初露的梧桐樹嫩綠滿枝，攲攲椏椏的樹影映在屋頂上尖塔形的天窗上，彷彿一幅意境寧靜的山水。你興致一來，回到屋裡去拿紙筆，返回房頂上，手持鉛筆在速寫本上擦擦塗塗，捕捉午後即景。
有時，悶熱的午後，風息草靜，一片沉寂。
通常，這樣的時刻我們會待在屋裡小憩，或是各自閱讀、寫作，或是閒談。
你喜歡談哲學，在哲學的領域裡我只能是聽眾。於是，你說：「我們來談談佛法，佛學也是哲學的一種。」
對於佛教，你是個研究者，我是個信仰者，你我的態度大不相同。我學佛，學習佛陀的教法和行儀，你研究佛學，對待釋迦牟尼佛的態度與耶穌基督、穆罕默德相同。
你總認為佛教太過消極，你說：「佛教講苦空、無我，這正好可以成為獨裁主義者的藉口，他們正希望人人『無我』，將小我奉獻給『大我』。每一個人犧牲享受，正好可以成全獨裁者來享受別人的犧牲。」
「消極何嘗不是積極？如果，每個人只想到『我』，『我的』、『我要』，竭盡心力、不擇手段去追求，求得了是短暫的擁有，求不得是無盡的痛苦。倒不如清心寡欲來得清安！」我說。
「妳要明白，在一個極權社會裡，被剝奪的不只是物質，更甚的是思想領域與精神世界。妳是個虔誠的信徒，妳的心地如此善良純潔，有時候我真想把妳關起來，讓妳少知道一點人間的污穢與醜惡。」
「娑婆世界又稱為『堪忍』，既然稱之為堪忍，即表示有許多不堪之事須要忍受，忍是一種學習，也是一種修行，有機會面對人間的污穢與醜惡，不也是一種修行？」
你聞言，笑笑地摸著我的頭：「妳真是好命的女孩，飽漢不知餓漢飢，不識人間愁滋味。如果妳經歷過文化大革命，經歷過清算鬥爭，經歷過豪取強奪，經歷過……」你嘆了口氣：「妳說的沒錯，娑婆世界，堪忍堪忍……」
常常，在你無言的嘆息中結束一些沉重的話題，留在你心底不知還有多少難忍的傷痛？
我不喜歡見你獨自沉吟著舊日的傷痕，於是拉著你的手：「走，我們去爸媽的屋裡坐坐。」
簡陋的屋子裡，父親悠閒地啜著香片，收音機大聲地播放著古書，一遍又一遍地講述著忠孝節義的故事，這是父親一生的精神資糧。母親戴著老花眼鏡，坐在床邊寫著回憶錄，床底下有一口大紙箱，裝滿母親生命的記憶。
一見我們進屋，父親趕緊換沖上新的茶水；母親將她的回憶錄暫時告一個段落，陪我們閒聊。母親說她的回憶錄已寫到六二年，你的出生的年代。母親說你從小就多病多難，但也從小就非常聰明。母親開啟記憶之匣，叨叨敘述你的童年過往，我很喜歡聽，因為那是一個我完全不知道的你，雖然在那個世界裡我們沒有交集，但是，更讓我認識一個完整的你。
你說：「媽媽的回憶錄，記錄了苦難的時代裡爸爸亮節仁厚的人格，媽媽堅忍貞節的婦德，還有我們兄弟姐妹團結刻苦的成長歷程。C，將來，妳是不是可以幫媽媽把回憶錄整理成冊，那將是一部很動人的生命故事，可以做為我們周家子子孫孫的傳世寶典。」
我欣然答應你的請求。
往後，許許多多個午後，我們一同沉浸在母親細膩深刻的回憶中。
「想什麼？不想出去散步卻也不認真工作－－」
W，一個應該出門散步的午後，一個應該努力趕稿的午後，我卻什麼也沒做，只沉浸在屬於你我的一個片斷中，直到友人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友人端了兩杯咖啡走過來，我欣然接過她的好意。
午後，屬於你我的片斷，暫時溶入咖啡的香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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