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那些無名歲月的感懷如青苔依戀著古樹般襲附上我的心頭。
聖誕節近了。我記得有一年的聖誕,東京下了初雪,我和麗奈站在路旁等著公車。她看起來似乎很冷,嬌小的臉蛋幾乎整個埋在圍巾裡,縮著肩膀,看起來非常惹人憐愛。我猶豫地伸出手,從背後抱住她,將她罩在深色的羽絨衣內。麗奈的臉蛋貼著我的脖子,我被她凍得撕牙裂嘴。
麗奈,麗奈,我可以努力地讓自己不愛妳,卻無法說服自己不去想妳。
里沙最近又開始寄信,通常不是她一個人寫的,還有紗由、朝美、麻琴和吉澤前輩她們。我前天收到的是一封相當精緻的卡片,上面有著朋友們的祝福與鼓勵,我將那張卡片視若珍寶,放在枕頭下。
因為要過節的關係,獄警忙碌地指揮著犯人們把監獄裝點得相當有年節氣息,熊田私底下跟我們透露,那是因為過幾天會有電視台來拍攝女子監獄的新聞紀錄短片。我和久都對這件事感到興致缺缺,繪里卻自動自發地參與了設計表演的工作,我第一次看見繪里認真地教導其他人跳舞的時候,驚訝得下巴都快闔不起來。
「繪里好像高中參加過熱舞社吧。」久漫不經心地說著,她微微瞇著眼睛,看起來相當慵懶。她斜倚在門邊,靜靜地注視著場上的繪里。
無法否認,繪里是個很有魅力的女孩子。她穿著白色T恤,工作服的拉鍊只拉到腰際,兩隻袖子繞過腰部打了個結,戴著熊田替她弄來的紅色遮陽帽,被汗沾濕的茶色瀏海凌亂地貼在額前,臉色有些紅潤。繪里輕輕抬起眼,越過眾人向門邊的我們露出大大的笑容。
久低下頭,翻開手中的漂鳥集,仔細地閱讀了起來。
我時常覺得她們倆的關係有些奇怪,卻不知道該從何說起。可是比起久和繪里,久和加治木之間顯得更加微妙。加治木和我們一起吃飯已經成為一種習慣,剛開始的時候,加治木總是不發一語。久而久之,她開始會順著我們的話題聊上兩句。我發現加治木說話的時候,久總會停下手邊的動作,抬起頭專注地望著她。而久發言的時候,加治木也會微微偏著頭,仔細地聆聽著。
繪里總笑著說,她們倆一定有姦情。當然,她不敢在久面前提起,不知道為什麼,久一聽到加治木的事情,總是露出相當奇怪的表情。我不明白,繪里也沒有提起。
我在久的漂鳥集裡看到一句話。
God’s right hand is gentle, but terrible ishis left hand.
我覺得很有道理。這個世界就是這樣子的,時而溫柔,時而殘酷,我還在溫柔中對我的人生發出感嘆的時候,殘酷已經將我逼到了懸崖。我記得,那是一個沒有陽光的中午,下了點雪,窗外陰沉得像是張牙舞爪的獸。石戶因為頭痛被神代和獄警一起送到醫務室去,她們倆的位置一下空了出來。所以我可以清楚地看見斜對面的藤本,她對我露出歉疚的目光。
我不懂她的意思。
周圍紛擾依舊,繞著我們打轉。我看見一個被眾人簇擁著的女人大搖大擺地走進食堂,朝這裡望了過來。我知道她是監獄裡最有勢力的老大,以前是某個幫派老大的妹妹,後來因為強盜殺人罪入獄。她的身材不高,甚至可以說有些瘦小,理著小平頭,在一群女人間十分顯眼。她筆直地朝這裡走了過來,瞇著眼看我。
「妳是高橋吧,我注意妳很久了。」她撇著嘴笑,是那種電視上的小混混常做的表情。她一屁股在我身旁坐了下來,帶著薄汗的手臂貼著我的左手。「長得不錯啊,還是高材生對吧。」她貼得很近,上下打量著我,我對她的眼神感到很不舒服。她呼出的氣體噴在我的臉上,我只覺得一陣噁心。
我當然沒有指望會有人來幫我,剛才藤本的眼神已經說明了一切。對面的繪里握著湯匙,手指因為過於用力而泛白。我低下頭,努力地縮著身體。
「我注意妳很久了,馬的,那個瘋子今天終於不在。」她咧著嘴笑。瘋子?她在說誰,神代嗎?「妳陪我睡,我罩妳。」她笑得相當得意,伸手繞過我的肩膀把我整個人拉到她懷裡。旁邊的人開始起鬨,哄笑著,我覺得頭暈目眩,只能夠緊緊地捉著自己的手。
繪里刷地一聲站起來,她將湯匙摔在桌上。「河西,妳的嘴巴給我放乾淨點。」
河西鬆開我,挑釁地瞪著繪里。她伸手緊緊扯著繪里的領子,兇狠地笑著。「龜井,妳出什麼頭,不就是個小偷而已!」河西將繪里摔在地上,旁邊的幾個人一擁而上將繪里壓制在地上。「馬的,老子就是要碰她,怎麼樣?」河西湊上前狠狠地打了繪里一巴掌,繪里半邊臉馬上就腫了起來,嘴角帶著血絲。我被突如其來的狀況嚇得說不出話來,久站起來,擋在河西前方。「河西,不要太過分了。」
河西對久似乎還是有些忌憚的,她摸了摸鼻子,重新走向我。她伸手捏著我的下巴,挑釁地看著久和繪里。「妳他馬的不就是個婊子,妳們這些傢伙要罩她,老子就偏要睡這個婊子,怎麼樣!」她整個人壓在我身上,用力地扯著我的衣服。我從眼角餘光看見幾個人牢牢地鉗住了久的肩膀,久被壓在桌子上,不甘心地瞪著河西。我奮力掙扎,右手指甲劃傷了她的臉頰。河西停下動作,氣得兩眼通紅,她狠狠地搧了我一巴掌。「臭婊子,我就偏要在所有人面前上妳。」
我只覺得耳朵嗡嗡嗡地響個不停,河西的手拉開我的衣服下擺。我絕望地撇開頭。我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遇到這種事,從我入獄到現在,一直都被人保護著,藤本、久還有繪里,然後是神代她們,我自以為過的輕鬆愜意,其實也只是在別人的庇蔭下苟延殘喘。
沒有了她們,高橋愛,妳什麼也不是。
衣服被撕裂的聲音顯得如此清晰。我聽見自己倒抽一口氣,河西的視線停在我的胸前,和周圍的人一起獰笑著。她扯開破碎不堪的上衣,粗糙的手貼著赤裸的腰。河西低頭想吻我,我張開嘴,用力地咬了她一口。她恨恨地咒罵,粗魯地扯著我的頭髮。
然後周圍突然安靜了,只有一聲沉重的撞擊聲在耳邊響起,又似乎很遙遠。我睜開眼睛的時候,看見加治木擋在我身前,她的背影依舊如此挺直,威風凜凜,像是個捍衛國土的偉大戰士。她的右手拿著用來裝飯的鐵盤,鐵盤的正中央凹了下去。河西倒在她的腳邊,一手摀著頭,憤怒地吼著。「馬的!」她從地上跳了起來,緊緊地勒住加治木的脖子。加治木被她撞到在地上,我甚至能夠清楚地聽見她的身體與地面撞擊的巨大聲響。
「妳管什麼閒事!」河西騎坐在加治木身上,兩手掐住她的脖子。加治木緊緊地皺著眉,她看起來有些痛苦,卻倔強地不願示弱。她一手握著河西的手腕,眼神是我從未見過冰冷。她的右手捉緊了鐵盤,一字一字地開口。「我就是看不慣仗勢欺人的狗。」
加治木將鐵盤狠狠地砸在河西臉上,一次又一次。河西大聲地哀嚎著,她滿臉是血的倒在加治木身上,加治木冷冷地哼了聲,用力地將倒在身上的河西一腳踹開。所有人都被這變故嚇呆了,繪里連忙掙脫了壓制她的眾人,跑過來將我護在懷裡。「小愛妳沒事吧?」
姍姍來遲的獄警推開圍成一圈的眾人,用力地敲打著手上的警棍。「看什麼看,全都給我回去吃飯。」幾個獄警分批驅散了人群,熊田看著躺在地上呻吟的河西,厭惡地撇了撇嘴。「這王八蛋盡會惹事。」河西被兩個獄警送到醫務室去,熊田看看我們,還有身上沾著血的加治木,口氣和緩地說著。「加治木妳跟我們走一趟,其他人繼續吃飯。」
久站在原地,望著加治木的背影,眼神複雜難懂。繪里的左臉腫得很嚴重,我心疼地看著她,只覺得愧疚。「對不起,都是因為我…」我低著頭,輕聲道歉。繪里笑著摸摸我的頭,只是她一笑,又扯到臉頰上的傷口,她痛的嘶嘶抽氣。「別開玩笑了,我們是朋友嘛。」
「朋友…啊?」久斜著眼看她,陰陽怪氣地笑著。我不懂得久想表達些什麼,繪里看見我疑惑的眼神,不滿地推了推久。
剛才的紛亂轉眼間就不存在了,似乎一切都只是我的錯覺。地上還留著未乾的血液,印在我的鞋底。繪里看著我,眼神相當微妙,然後她咬著唇轉頭跑掉。我錯愕地望著她的背影,久也是,她無奈地聳聳肩。不久後繪里就回來了,她的囚服拉鍊拉了起來,依稀可以看見漂亮的鎖骨,她手裡拿著件白色的上衣塞到我手中。
「快點換上。」她推了推我,和久兩個人用身體擋住了我。衣服上還留有繪里的體溫,淡淡的肥皂味,我捉著她的手,卻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傻瓜。」繪里溫柔地看著我。久曖昧地笑了兩聲,丟下我們,回到座位上。她看起來有些心不在焉,我想她是擔心加治木的,我又何嘗不是呢?
我從來沒有想過加治木會做出那樣的舉動。那個會對一盆紫丁香,說出『我不想再看到任何生物死在眼前』的人,那麼溫柔而善良的人。是我拖累了加治木,我懊惱地想著。
我的室友在聖誕前夕被關進禁閉室,繪里為了這件事抱怨好久,甚至賭氣地臨時推掉所有的表演節目。我看著不發一語的久,我不知道該怎麼形容我內心的愧疚。我拉了拉她的袖子,低聲地說。「久,抱歉。」
久訝異地眨了眨眼。「為什麼要跟我道歉?」
「加治木她…」我說不下去,我無法想像加治木現在人在哪裡,正在做些什麼。久卻瞭然地苦笑了兩聲,一臉冷漠地回答。「那個人就是會做這種事的人,妳也不用太內疚了。」她看起來很事不關己,語氣裡卻隱隱含著一股惱意。我鬆開了久的袖子,只能夠靜靜地低著頭。
加治木在禁閉室裡渡過了元旦。河西被調到別的監獄,加治木被降到了二級,每天必須服五小時的勞役。河西的那些手下對這個結果相當憤怒,她們在獄警宣布解散後,氣勢洶湧地圍住我們。繪里擋在我的身前,護住了我。
久瞇著眼瞪她們,在雙方一觸即發的時候,藤本制止了這場惡鬥。她兩手插在口袋裡,囂張地抬起下巴。「河西養的狗,現在還敢亂咬人?馬的,也不想想主人死哪去了,還以為自己有人罩?想打就來啊,老娘奉陪。」藤本在暗地裡接收河西的勢力,為首的石田不敢和她正面衝突,只好瞟了我們一眼,咒罵幾句就走了。
藤本對我笑了笑,也帶著自己的人離開了。我想起那個時候藤本內疚的眼神,她不是個壞人。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人不是自私的,我想。我無法責怪她,她畢竟不是聖人。
然後我想起了麗奈。我開始對麗奈的一切感到厭煩,我憎恨她的笑容,我憎恨她的雙眼,我憎恨她清亮的嗓音,我發了瘋似地將貼在牆上的海報撕成碎片。我以為自己這樣會好過些。
而加治木在元旦隔天回來了。就像我第一次看見她那樣,她還是那麼冷漠,臉色有些蒼白,直挺挺地站在門邊。加治木的眼角貼了一塊紗布,嘴角有些淤青,她捧著一個臉盆,漠然地走向自己的床位。
「加治木,妳還好嗎?」我小心翼翼地問著。她微微點頭,將雜物放到床底下,拉開椅子在書桌前坐下。加治木拿出抽屜裡的書,卻沒有急著翻開,她只是偏過頭,望著那盆紫丁香。「有記得澆花嗎?」
「有。」
加治木輕輕地嗯了聲,把視線轉回桌上的書。我內疚地看著她,吶吶地開口。「對不起。」加治木沒有抬起頭,她沉默了幾秒,才冷淡地回答。「我只是做我認為該做的事。」
我不知道該怎麼接下去,我默默地走進浴室,轉開水龍頭,用雙手盛水,一把潑在臉上。這個時間沒有熱水,冰冷的水讓我的手凍得發麻。打在臉上,卻讓我得到從沒有過的清醒。
麗奈,此刻我是如此恨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