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珠沙華,在黃泉路上。
通往地獄的路上,彼岸花…
當曼珠沙華盛開的時候,會看到…
毀滅,燃盡一切的火燄。
「少開這些無聊的玩笑了!」田中伸手拍拍眼前人的臉頰。「妳是神話故事看太多了吧!什麼花呀葉啊的…」
對方轉過頭來望著她,依舊是那個柔軟到令她心痛的眼神。
「我真的看過喔!在火照之路上的曼珠沙華…」
她好像追著什麼東西跑,又或者是說,被什麼東西追著跑。
努力睜開眼想看看這世界,卻發現自己的眼怎麼也無法對焦。眼神遙遠而空洞,視線總是落在彼方,不知遠近的彼方。
然後她驚恐地發現自己其實什麼都看不到。
看不見前方,看不見後方,沒有過去,沒有未來,就像獨自一人站在黑暗的遼闊大地上。在這個擁有數十億人口的星球,她居然什麼也看不見。
「繪里…」
偶爾田中喊她。
在那雙彷彿一切都無所遁形的眼眸中,有些什麼,被血淋淋地扒開了。
那是自以為已經結疤痊癒的傷口。
其實她一闔上眼就能聽見,來自內心深處最悲愴的吼聲。
被關在籠子裡長年不見天日的野獸,對著她張牙舞爪,就像要撕裂心臟般的狂吼。
獸拼命地掙扎,張開血盆大口,讓她感覺到自己似乎隨時就會被吞沒般的恐懼。
自己站在那樣的野獸面前,顯得格外弱小。
她只能環著雙肩跪在地上,張嘴想尖叫,卻感覺到自己的喉嚨彷彿吞了鉛塊般沉重。
獸靜止,彷彿就要哭泣般地望著她。
她這才發現,那隻野獸的眼睛意外地清澈。
比自以為萬物之靈的人類還高的純度,穿越了一切,絲毫沒有受到世俗污染的眼。
她知道,
那是田中。
『曼珠沙華,是通往地獄的花喔!』
『妳在說什麼啊?』
『是毀滅的花。』
─少開玩笑了!
依舊被藏在她記憶的最深處,那雙空靈的眼眸。
每當她閉上眼,在腦海中揮之不去,藏著無限哀傷的眼。
重疊。
她無力地發現自己分不清楚,究竟誰是誰。
「繪里…!」
『繪里…?』
然後田中喊她。
她伸出手緊緊揪住田中的制服領子。
她曾經以為,自己會在田中懷中,脆弱地用眼淚在田中淺藍的制服上劃出深藍痕跡。她以為自己會用些什麼方式,來證明自己眼前的人,的確是田中麗奈,證明現在正抱著自己的人,確確實實是田中麗奈。
然而她最後還是什麼都沒有做,只是靜靜地低下頭,抵著田中細瘦的肩。
她不說,田中不問。
她看到彼岸花,在風中搖曳,落在腦海中白色畫布上。
有時候也什麼都沒有,關於她腦中的那幅畫。
她趴在課桌上,用手指,在桌面上亂畫著某些不明所以的線條。
有時她會問田中,妳,看到什麼?
─我只看到妳。
「那是因為,妳根本沒在看。」
田中無奈地笑了。
其實她知道自己這麼問的原因,只是想從田中口裡聽到自己不願承認的答案。
應該說,已經迷失在黑暗中恍然不知所措的她,要透過田中的眼,能真正地看到自己。
或者也可以說,因為她在心底,為了保護自己而建築起來的高大城牆,被毀壞了,被摧毀了,被和田中擁有一樣清澈眼眸的獸。
所以她只能向田中求救,只能顫抖著向田中伸出求援的手。
然後她轉過身,毫無意外地看到了田中的身影,就在那裡。
她忽然想起,相遇的那年春天。
「…田、田中…」
有點艱澀地唸出這三個音節,她眼前這個褐髮的女孩,露出了如貓般的笑容。
明明是個溫暖的春日早晨,田中的穿著卻狼狽地讓她發笑。
短短一截露出白皙大腿的深色裙子,淺藍襯衫一半扎好一半外露,領帶歪歪斜斜地掛在沒翻好的領子上。
與其說是狼狽,
倒不如說一看就知道是早上睡過頭匆忙地套了制服就從家裡跑來。
「嗯?」田中微微偏著頭,那個傾斜的角度,是疑惑。
她微笑,用極其溫柔的眼神望著田中。
「其實就算遲到也可以,不必這麼趕的。」
好近,她的指尖停在田中微微露出的白皙鎖骨旁的領子上。好近,她烏黑的髮絲有幾縷就落在田中的臉頰旁,和褐色的髮纏繞在一起。
那是漩渦,纏繞著的髮絲。
平靜無波的暗流,讓田中連要掙扎都忘記,沒有道理地深陷其中。
等到她回過神時,已經,不可自拔。
其實如果重來一次,重新給她一個選擇。
田中還是會選擇,在那個春季的早晨,在進入高中的第一天,不經意地遲到了,
不經意地遇到了剛好也遲到的龜井。
田中麗奈的人生中,唯一該後悔而不想後悔的遺憾,大概也只有,這個春天的相遇。
龜井還是一直以為,自己在夢中。
以為只要有朝一日她能從這個夢中醒來,明天就會出現熟悉的身影。
她睡著時,以為那是真實。
她醒著時,以為這是夢境。
就算坐在學校裡,位置上,靜靜地托著下巴望著窗外奔跑戲鬧的人群。
她也還是以為,自己在夢裡。
因為她知道,這個世界的那棟教室裡的那個位置,是空的。
原本應該有些什麼的那個位置,只剩下空氣,清冷。
她知道自己只要閉上眼,在穿過深沉的黑暗後,她就能像以前那樣用力拉開門讓門發出震耳欲聾的撞擊聲響。那個人也會像以前那樣,靜靜站在窗前,側過頭來望著她,露出恬靜的笑。
然後她會被拉出來,從那個自己營造出來自以為是現實的夢境裡。
被田中,抓著肩膀,從夢裡搖醒。
或許從第一眼她就知道,田中會是那個打破一切的人。
彷彿是為了確認什麼似的,只要她們並肩走在一起時,會感覺到自己的手被緊緊握著,被田中。
有時候她會想,這樣的力道,是不是真的可以,握住幸福?
「繪里…」
「嗯?」
田中的房間,意外地很整齊乾淨。
她記得,第一次看見時,自己還因為訝異的表情太過明顯被田中用對她而言毫無殺傷力的眼神狠瞪了好久。
「我有時候會想,看繪里看的。」
田中直直地望著她,像是急於探索些什麼似的,過於急躁的眼神。
「我看的,跟麗奈看的不就一樣嗎?」
無奈地苦笑。
很多話,好像只能藏住。
明明知道,卻又要裝做什麼都不懂。
人類,好辛苦不是嗎?
「不一樣!」田中豎起眉瞪著她。「繪里看到的,是我看不到的。繪里的眼神,好遠好遠,是不管麗奈怎麼努力,也追不上的。」
她看到了。
從田中臉上滑落,晶瑩的水珠,落在深色的柔軟布料上。
感覺有些什麼,隨著被吸收的淚消失。
被擊潰了。
「麗奈追不上,繪里…拜託妳,不要離我太遠。」田中抽抽噎噎地說著。
她半跪著,伸手擁住田中細瘦的肩。
田中的臉埋在她頸間,她感覺到一陣濕意,打進了心底。
「麗奈已經很努力了。」
她到現在,才發現,田中比她想像中嬌小好多。
這樣的她,要負擔起她們,兩個人的重量。
這樣瘦小的她,背負著的,是多麼沉重。
自己所拋下的,被田中所背起的,是無法測量的重量。
或許,有時候她會想,在她們相遇的時候,說不定田中就已經看到了,自己的未來。
這樣的未來。
「一直落後的,是繪里才對。」
一些無法過去的什麼,一些無法放下的什麼。
應該過去的過不去。
應該往前的過不來。
卡在現在與過去的模糊地帶裡。
過去的她拉不回來。
眼前的田中追不上。
然後是無限的懊悔和自責,不斷地循環。
「繪里會努力,追上麗奈的腳步。」
舌尖嚐到的鹹味,好像是自己的淚,又好像是田中的。
交疊的雙唇,無聲傾訴。
她一直沒說出口的,對不起。
「所以,請妳等我,好嗎?」
現在的她,好像也只能,這樣說了。
『妳會一直在嗎?』
『說什麼傻話啊繪里…』
『……』
『我會一直在。』
『嗯?』
『直到彼岸花盛開。』
「我看過,曼珠沙華…」
「嗯?」
田中不是第一次看到她這樣的表情。
難以形容,就像是被什麼所緊緊束縛住般。
她縮在椅子上,膝蓋屈起,環抱著自己的膝蓋,無神地望著遠方。
語氣平靜地就像,在說別人的故事般。
「妳知道嗎?曼珠沙華…」
她想起來了。
一些被遺忘的什麼,一些被塵封的什麼。
當她決心,追上田中的腳步時,忽然出現在自己眼前的人。
「龜井繪里,妳怎麼可以這麼自私?」
揪著自己的領子,氣急敗壞地大吼。
「妳怎麼可以裝做什麼都忘了?」
她無法回答,什麼話都講不出來。
「妳怎麼可以?」
她無力地笑了。
偏過頭,一臉著急的田中正努力地想扳開那個人揪著她的雙手。
「怎麼可以這樣自欺欺人啊妳?」
她聽到自己的喉嚨深處發出苦澀的輕笑。
臉頰上火熱的觸感,眼前這雙憤怒的眼睛,逼得她不得不正視所有的問題,和回憶。
龜井倔強地撇過頭忽略田中擔心的眼神,無視被狠狠打了一巴掌的紅腫臉頰,艱難地扯開嘴角冷冷地笑了。
「不然,妳要我怎麼辦?」
對方愣住了。
「妳到底要我怎麼辦?」
她感覺到自己的手輕輕地顫抖著。
她感覺自己的雙眼焦距模糊,什麼都看不清了。
「是她先說不會離開的啊!」
「是她先說絕對不會離開繪里的啊!」
「明明就是她不守承諾拋下繪里的啊!」
聲嘶力竭地怒吼,她感覺到內心深處那頭野獸已經,破籠而出。
「─為什麼要讓我看到彼岸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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