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拉ok中音樂喧鬧,人聲雜亂,幾乎震破耳膜。煙味混雜舊式冷氣機的頹廢怪異的氣味,令他感到呼吸困難。
他不喜歡這個地方。眼前的男男女女在歡快地吵鬧、猜拳、玩骰盅、唱歌,他一個人坐在大廳一角,四下的一切都與他無關,他的眼神望穿每個人內心的寂寞。他想逃避,但這裡有更多人正在採取另一種方式在逃避,只是在一個這麼荒謬的空間裡,誰能逃避那反覆無常的不安?
如果不是思遠堅持邀請,他是決不會來這種地方的。
這裡是思遠的大本營,他的一眾幫會兄弟都喜歡在此消遣,在這種烏煙瘴氣的氛圍裡,他們不知有多快樂。
楊思仲喝著悶酒,觀察著一班惡客和艷女在嬉鬧,他也搞不清是自己太沈鬱,還是他們太可笑,他越看越覺得自己跟這個世界格格不入。
“哥,”楊思遠步進卡拉ok便發現了楊思仲:“你吃了飯沒有?”他摸著自己的肚子:“我整天都在工作,都沒有時間吃飯。我們一起去吃飯,好嗎?”
楊思仲企圖婉拒,但不成功,楊思遠拉著他,到了卡拉ok隔壁的海鮮飯店。
楊思仲沒有說話,楊思遠卻很興奮:“我忘了告訴你,這家飯店也是我老闆開的,我經常在這裡吃飯的。這裡的小炒做得非常好,可惜魚翅要提早一日預訂,下次吧,下次我們來吃魚翅。”
楊思仲木然:“你找我,有什麼事?”
楊思遠說:“我記得你喜歡吃蟹,先來一個粉絲蟹煲好嗎?”
楊思仲又道:“你不會純粹想找我陪你吃飯吧!”
楊思遠指著餐牌對侍應說:“粉絲蟹煲、椒鹽九肚、生炒骨、蝦醬炒通菜……”點完菜他就在笑:“我真的不可以純粹請你吃飯嗎?”
楊思仲有點不知所措。
“那天我離開你的新居後,爸爸媽媽還在生氣嗎?”
“你想知道他們的心情,為什麼不打電話給他們,或者親自去探他們。”
楊思仲無言以對。
“他們對你的要求並不過分,我明白你是為了理想而抗爭,可是大家都要面對現實。即使你不為爸爸媽媽設想,也應該為你家中的女人重新考慮自己的生活問題。女人的青春有限,你們的年紀也不輕了,結婚和生孩子都是要好好計劃的,你這樣追求理想的時間越長,實現這些計劃的機會就越低。”
被弟弟這樣教訓,楊思仲心中滿不是味兒。曾幾何時,他視自己的弟弟為廢人,從前的楊思遠沒有理想,沒有思想,更沒有可能說出教訓別人的話。曾經有一段日子,他很希望這個弟弟會橫死街頭,那時候,楊思遠吸毒、豪賭、欠下大筆高利貸、交過大量女朋友並且讓她們墮胎無數次,他更曾經打劫、綁架、因偷竊而坐牢,那時候,他們一家人都認為這樣的人渣真的應該死無全屍。
聽完楊思遠剛才那段既平靜又語重心長的話,他知道這個弟弟已經長大了,而且脫胎換骨。
所以他無法回應弟弟的話。
當他想起弟弟的往事時,臉上沒有任何流露表情。在這個弟弟面前,他已經注定要處於下風,這個世界似乎對他的理想全不認同,而他對別人的指責和批評也只能認命。
“說到底,我也是你的大哥,其實你不必擔心我的事。你自己呢?現在你有沒有女朋友?你打算在賭業做到什麼時候?”他試著轉換話題。
“我這種人根本不需要女朋友……”他本來想繼續說下去,但欲言又止。
這時侍應送來剛才楊思遠點了的食物。
“哥,也許你之前對教書的工作厭倦了,如果你想從事其他行業,甚至想做點小生意,我都可以幫你一把。只要你有興趣,我會盡力幫你。”
比起剛才提出的教訓,楊思遠此舉更令楊思仲震撼。
“其實我不工作是在跟自己鬥氣,我希望過一些不一樣的生活,為什麼我連這樣的自由都沒有?”
“這是很簡單的問題,沒有必要談得太深奧。哥,你想得太多了,只要你的生活不會令人擔憂,我想你是可以自由選擇生活方式的。問題是,寫作令你差不多失去一切了,你怎能再為這件事浪費時間呢?”
“有時候,我真的覺得我和你是很荒謬的對比。”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偏偏澳門就是這樣荒謬的地方,你是大學生,你有文化,有理想,可是你不能找到理想的生活方式,我是一個大壞蛋,我的工作也許會把別人害得很慘,但我這幾年真的賺了很多錢,而且活得風風光光。我有時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可是,澳門就是與別不同,我們在這個地方生活,就要接受這樣的現實。”
“我總不相信賭場可以永遠不敗。”
“哥,你可以有這樣的想法,你有這樣的自由,但其實你沒有必要與這樣的現實對抗,你這樣無法證明任何事,只會令自己生活得更不開心。”
楊思遠果然是真正能代表澳門的人。
簡單、直接、只爭朝夕,雖然明知自己是表面風光,但也不介意做個沒有明天的人。人們羨慕的目光令他勇往直前,自知別無所長,卻可以在一個特定的環境內,用最快捷的手段奪得比別人更多的成果。楊思仲看著弟弟越說越振振有詞,竟然心生頓悟:不是我的努力不夠,而是這個城市選擇了弟弟,以及他這種人的價值觀,不長進的地方適合不長進的人大展拳腳,無需要解釋,不需要理由,這是一個寄生蟲的天堂,創造者的地獄。
想到如此古怪的事,楊思仲像偷窺了天意,竟不自覺的露出腼腆的笑容。
“哥,你笑什麼?”
“在你眼中,”楊思仲睜大自己雙眼:“我現在是不是很失敗?”
楊思遠眨一眨眼。
“你是我們家中唯一的大學生,你讀書時從來沒有讓家人擔心過,其實,我一直都羨慕你。”
楊思仲說:“你今晚是想勸我,要我‘改過自新’,對不對?”
“沒有這麼嚴重,我只想盡量協助你,我不想看到你跟爸爸媽媽鬧得不愉快,更不想看到你跟靜雯分手。”
“我跟靜雯根本沒有問題,她一直在支持我。至於爸爸媽媽,我想過幾天他們就不會再生氣了。雖然你很擔心我,但我其實也擔心你的。我專事寫作,最壞的情況只是三餐不繼,但你的工作性質太複雜,一旦出事,我怕大家都承受不了。”
“其實,許多年之前我做過很多壞事,遇過很多危險,每一次都應該慘死,所以我不會怕死,我只希望那一天不要太快到來,也希望那一天到來時自己不要死得太難看,我這麼努力賺錢,近來也開始給爸爸媽媽較多的錢,其實為這一天做好準備。”
兄弟兩人坦白至此,這還是第一次。
但楊思仲靜默了一陣。
他好像預感到會發生一些什麼,心臟老是怦怦怦怦地跳得急促。他本來想向弟弟說些什麼,但又不知為何開不了口。
楊思遠則在大口大口地喝啤酒。
然後兄弟二人,再沒有對話,只是埋頭苦幹的吃著粉絲蟹煲、椒鹽九肚、生炒骨、蝦醬炒通菜……飯店內的喧鬧,彷彿都與他們無關。
最後,楊思仲向弟弟說了這句話:“也許,我還是有些事情想不通,想通了之後,你們都不用再擔心我。”他的態度明顯軟化。
楊思遠說:“我明天會北上辦點事,回來之後,我再約你見面談談。”
四日之後,報章上刊登了一名澳門男子在廣東某鎮離奇死亡的報導。
該名男子被背部被刺中八刀,傷及心肺,死於內臟破壞及大量出血。男子的屍體被人移送至高速公路上,有可能曾被汽車輾過,狀甚恐怖,及後為路經的車輛發現,屍身難以辨認。
翌日,報章又披露當地公安及本地警方證實死者因身懷大量現金被劫殺,行兇者有可能是他在當地所僱用的司機,該名司機及可能存在的同黨目前已失蹤。在同一則報導內,有關方面已證實死者是楊思遠。
楊思仲讀到這些報導時,但覺天旋地轉,那天晚上,他感到有話想跟弟弟說,但又開不了口,此時此刻,他終於明白那一刻他想跟弟弟說什麼了,他想跟弟弟說:“或許,一切出於錯覺。”
看著那張刊載了他弟弟死訊的報紙,楊思仲的腦中一片空白,然後出現一連串無意識的話:
你以為自己很成功,其實你很失敗。
你以為自己很安全,其實會遇到危險。
你以為不去面對問題就可以逃避,其實麻煩的事會自己來找你。
你以為步向繁榮,其實是走向衰敗。
你以為什麼都沒有發生,其實是太多人有太多錯覺。
後來,香港的報刊重點報導楊思遠被殺的前因後果,詳述他生前在江湖上的經歷,當然不乏大肆渲染,把江湖活動描繪得更恐怖與更神秘。事件沒有引起任何回應,一個星期之後,又有新的話題需要大家關注,沒有人會再記起這宗兇殺案,新的江湖故事,總是更精彩,更轟動,更引人關注。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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