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同事M已經失蹤了八日。
八日前,我把她殺了,並把她的屍體分屍,煮熟,切成小塊,放入四個超級市場膠袋,混入其他垃圾,分別丟進市內四個垃圾收集站。
八日過去了,相信M的屍體已經被送去垃圾焚化爐處理掉,從此她在我們的生命裡正式消失,以後再沒有人會在公司干擾我的私生活了。
我之所以要殺掉M,只為了一個極簡單的原因:我要報復。
M喜歡在公司內說三道四,平時老是裝扮出一副膽小怕事的弱者模樣,可是她最喜歡在個別同事面前挑撥離間,搬弄是非,很少人會察覺她每日的主要活動就是擺佈他人,讓那些本來可以和氣相處的人勾心鬥角,她則樂於置身事外,旁觀他人的衝突和鬥爭。
四個月之前,她開始把注意力集中在我身上,她在一個星期之內向五個同事投訴我偷懶,她在同一個星期內向十七個人說我曾經對她不禮貌,她還揚言很擔心我會向她報復。三個星期之後,在她的「努力」之下,公司內大部分女同事都在流傳著我曾經多次在茶水間非禮一名離職女同事的消息,她們傾向相信這位女同事的離職跟我的變態行為有關。在那個月之內,我彷彿被全公司的人孤立了,但事實上我什麼都沒有做過,當時我感到非常沮喪,在那段日子,同事們都對我採取迴避的態度,初時我真的不知道發生什麼事,還在拼命反省和反思,後來我發現事情的狀況越來越不尋常,我才推敲到一個真確的方向:有人想害我。
2.
同事M已經失蹤了第十日。
她的家人報了警,今天她的照片刊登於報章上,警方把此事當作人口失蹤案處理,相信他們現在正在向鄰近地區收集情報,可是這樣的努力肯定是徒勞無功的。
同事們對於M的失蹤當然議論紛紛,刊有她照片的報紙更在公司內被同事不斷傳閱,大家都在談論著世事無常和她的不幸。
我冷靜地面對這種令人作嘔的氣氛,盡量不受事件的影響,其實每天都會有人失蹤和死亡,該死和不該死的人,終於都難逃一死,何需大驚小怪?
“你最後一次見M,是在什麼時候?”跟我在同一個部門工作的同事D,讀完報紙上關於M失蹤了的消息,突然這樣問我。
“她上班時我們都會見到她,其實,她來不來上班我都不會太留意她,如果不是今天的報紙說她失蹤了,我還以為她正在休假呢!” 我不知道D為什麼會這樣問我,可是我所說的都是事實。
“有一件事可能你自己也不知道,近來M經常在留意你,偶爾也會跟我們談起你的情況。”
“你們跟她說了什麼?”
“像M這種四十幾歲而感情生活貧乏的老女人,當然會特別妒忌受異性歡迎的人,我們公司有很多同事都被她編造的謠言影響過,她以為自己挑撥離間的功夫很高明,其實大家礙於她是大老闆的親戚才不好揭穿吧!”
“唉,我們這個城市就是這樣不公平,誰叫你我都不是大老闆的親戚,無論遇到什麼事都只能忍氣吞聲。”
D突然壓低聲音說:“現在那個八婆失蹤了,不少同事都暗暗高興,這種賤人生存在這個世界上根本是多餘的,我相信這種人即使是真的被人殺了也不會有人感到可惜。”
我和D相視而笑,前所未有的感到大家原來心意相通。
3.
同事M已經失蹤了十二日。
警方今日派出探員到公司搜集資料。
探員找了M那個部門的多名同事問話,原來M那個部門的同事對於她的失蹤並不感到意外。
“其實M在公司沒有實質的工作,她在公司的多數時間都在上網炒股票和看娛樂新聞。”
“坦白說,M是大老闆的親戚,她很清楚自己的特殊地位,這麼多年來,每次主管分配工作,她都會公然推卸,久而久之,我們的主管都不好意思再要求她工作了。”
“M非常之熱衷於投資,她經常在公司打電話給股票經紀和地產經紀詢問市場情況,可能因為仍未結婚,她非常需要用賺錢來換取安全感,我們都知道她有投資股票和炒賣樓宇,但部門裏的日常事務是挺多的,因此大家都沒有時間理會她,反正大家都有點怕她。”
“M表面上是一個內向怕事的女同事,也許她的生活太苦悶,這些年來她從無間斷的在公司內搬弄是非,初時是令我們部門的十個人分成兩派,勢成水火,後來我們部門的同事都了解到一切都是她搞出來,她就轉移目標去干擾其他部門的同事,甚至還會擴散到同事的家人,她永遠會裝出一副事不關己的可憐樣子,有些同事也的確受過她的影響,但這些事情發生得多了,大家都已習以為常。我想公司內已經沒有多少人會在乎她的話,不過這次她失蹤,倒讓大家罕有地把她當成談論的焦點。”
探員問了大半天,除了知道M是一個空虛寂寞,諸事八卦的單身女性,大概再問不出其他內容,幾個鐘頭之後,他們就收隊離開了,看著他們離開公司時,我感覺到這些探員也不會在乎M的消失,因為M的為人實在太令人討厭了。
4.
同事M失蹤的第十八日,我太太生日。
我一如往年送她精美的禮物,我邀請她的家人一起到一家五星酒店吃自助餐慶祝。
期間,我吃了生蠔、長腳蟹、燒烤的牛扒和羊扒。我吃得很飽,那些動物的屍體在我的腸胃內發出壓迫感和異味,回到家裏,我辛苦地嘔吐,嘔吐完之後,我想起了M,還有她垂死時的樣子。
五年前我加入這家公司時,剛認識M,已經對她的所作所為感到反感。別的不說,光看外表,她的樣貌和身型,配合她那身過時二十幾年的打扮,常常令我感到不安。
一般的同事會看到M好逸惡勞,搬弄是非的性格特點,事實上她還有更多罪惡不為人知。
一年之前,M在公司裡散播副經理Q想取代經理T的消息,這件事完全出於她這個局外人的想像,結果經理T開始不信任副經理Q。沒多久,副經理Q請辭,之後他失業了七個月才找到另一份工作,收入也減了三分之一,這都是拜游手好閒的M所賜。
九個月之前,M突然關心起秘書P來,因為她覺得總監C與秘書P有染,她認為秘書P這麼漂亮,她的工作一定包括跟總監P上床。M幾乎跟公司裏所有女同事都討論過此事,每次她都會扮作與別人分享一個聽回來的秘密,並且囑咐對方不要傳揚這件事。沒多久,秘書P的老公聽到這個傳言,無論P如何澄清,她的老公都不相信她的話,因為P紅杏出牆的事已經成為她老公的公司內的 火熱新聞。最後秘書P的老公與她離婚,這都是拜無中生有的謠言製造者M所賜。
大約四個月之前,M開始在公司散佈不利於我的流言,幾乎在同一時間,我太太每晚都收到一通古怪的電話。電話由一個憤怒的女人打來,每次都用極惡毒的說話來咒罵我和我的家人。
那時候,我覺得我受夠了。
5.
同事M失蹤兩個月,公司的同事差不多已經忘記了這個人。
對於一切動物的屍體,我都懷有恐懼。
我的身體一日比一日虛弱,只能進食流質食品。
M失蹤第七十日,我在公司工作時暈倒,被同事送進醫院,我的家人終於知道我患病的事。
那天之後我就無法再返回工作崗位,只能躺在病床上受苦受罪。
在我留院之後,再沒有人提起M的事,她在這個世界理應已徹底消失,可是,殘殺她的記憶卻一直停留在我腦海內。她在公司時的樣貌,她臨死前血流披面的情況,近日不停在我腦中閃現,即使在睡夢之中,也無法逃避她的糾纏。
後來,我的病情急劇惡化,需要進行某些以毒攻毒的藥物治療。藥物在我體內向我的細胞大開殺戒,一日復一日,我被治療至虛脫。
這時候,我看到M化身成醫院的護士,她們老是在猙獰地看著我,一邊幫我打針,一邊跟我說:“我一定要報仇,一定要找你報仇。”我每日被無處不在的M折磨得痛不欲生。
6.
同事M失蹤了半年,我的絕症也到了末期。
我的家人、朋友、同學、同事都對我關懷備至,只有M不肯放過我,即使我已經把她殺了,她還是每日在我面前出現。
終於,我跟我太太說:“老婆,我殺了人,我殺了我的同事M,她現在不停在纏著我,我很辛苦。”我太太聽了只是哭,她以為我被絕症折磨至神智不清了。
然後,我向同事坦白:“失蹤了的M,其實是我殺的,她失蹤那天,我請了半天假,我知道她是獨居的,於是躲在她的寓所,等她下班回家時從後撲出,用繩把她勒死,還在她家不動聲色地放血分屍。”
同事竟然說:“你別胡思亂想了,在你住院期間,警方已經在垃圾焚化爐外發現了M的殘肢,原來她欠下巨額債務,恐怕是在被人追債時出了意外,遭人滅口了。我知道你對她印象很深,但現在你痛得那麼嚴重,還是自已養病要緊,不要再為這種人傷腦筋了。”
“你們搞錯了,警察也搞錯了,失蹤了的M是我殺的,我把她的頭割下來,把她的臉剁爛了。”無論我講解得如何詳盡,人們都不肯相信我的話,他們只是認定我被病魔纏繞至語無倫次。他們一點都不在乎我殺了M的事,他們只懂得說一定無關重要的話讓他們自己覺得好過一點。
7.
決定要殺死M之前,我收到醫院的驗身報告,我知道自己將不久於人世。
同一天晚上,我家中又收到無聊的恐嚇電話,我覺得自己受夠了。為什麼我一生安守本分,盡忠職守,不但要終日勞碌,還要患上絕症?為什麼M這種社會寄生虫可以不勞而獲,飽食終日,害己害人?
殺害M的過程無比順利,我也始終堅信她這種人死有餘辜,死不足惜。
你考慮過,至少有過殺掉某些敗類的念頭,可能也認為這是一件替天行道的事情。問題在於,你的心思和時間值得為這些無聊的人與事而浪費嗎?
迄今為止,我仍然為自己親手所殺的M提心吊膽,同時誰都知道,昔日那個健康快樂,積極進取的我,早已在人海之中下落不明,不復再見。
(刊於2010年4月22日澳門日報小說時間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