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和偉文、軒仔下了機,頓覺北京的氣溫比香港高,但卻比香港清涼。三十多度,卻像廿八度,還有一點微風。導遊說那是因為北京的天氣非常乾燥,所以就算是熱,也不會像香港那種濕濕的另人感到翳悶的熱。天氣的好壞和旅程的愉快程度通常成正比,我相信這次旅程一定會無比愉快。
當然,這次旅程一定會愉快,還因為這是一次慶祝活動──慶祝軒仔完成了高考。前一陣子,他徹夜為了考試溫習準備,本來應該富有神采的眼睛變得暗啞無光,面色枯乾憔悴得令我這個媽媽心痛不已,坐在一旁一點也無法幫助他,只好不斷煲能補氣補血的湯水給他補充精神。這個小孩又總是非常固執,每次請他從房中出來喝碗湯吧,他總是堅持要複習完手上那疊厚厚的筆記才肯罷休,見他如此有決心,我也不想妨礙他的溫習進度,只能順著他了,但實際上我卻非常擔心他的身體熬不下去,幾個月來夜半醒來無法睡好,輕聲走到兒子房間門口,發現門隙果然還透著白光。這時,多半我會拍一拍門,說:「軒仔,不要溫得太夜了,要睡了。」房中只應了聲「知道」,又重回寂靜。我知趣地返回房中躺下,而實際上我無法再睡,直至天明。
因此,高考完結,對軒仔來說是完成了一項大工程,對我來說則是一種解放。擔心兒子的身體狀況讓我心力交瘁,他考甚麼成績我反而不太在乎,只要他盡了力,我甚麼時候也會全力支持他。成績不好的話,重考也吧,出國也吧,我都為他想過了,預備好了。可兒子不是這樣想,他希望靠自己的實力,考上本地的大學。十九歲的他,有著堅強的鬥志。
慶祝旅行就在高考完結當天定下來了。我提議的,偉文也覺得我們很久沒有一家人去旅行了,軒仔本嚷著要找暑期工的,但反正還未找到,閒著無聊的,也就同意一起去了。偉文問我想去那裡,我覺得在軒仔這個年紀,應該認識一下自己的國家,所以揀了北京。當時偉文說:「真的要去嗎?那裡會好嗎?」我說:「去了不就知道好不好?」當時我也沒有把這番對話放在心,第二天就跟軒仔去報名參加五天團。
從機場出來,旅遊巴就直奔海淀區的酒店,沿途看到很多栢樹,高挺地伸著腰歡迎著我們進城。我對這個城市感覺很親切,好像在甚麼時候,我也曾經跟這些栢樹打過招呼似的。當然,這只是一種感覺,我都四十多歲的人了,卻從來沒來過北京,所以這種親切的感覺,也只可以說是一種一見鍾情的好感吧!
我對偉文說:「我覺得這裡很有親切感,一來便很喜歡這裡。」他甚麼也沒說,只是表示明白地笑了笑,又好像有一點累。我看了看軒仔,他也彷似被這些柏樹吸引著,一直望出車外。
北京的塞車情況頗嚴重,花上了約一整個小時,我們終於安全到達酒店,休息一會,就向第一個景點前門商業文化街出發。那裡其實只是一條專為遊客而設的商店街,售賣各種旅遊紀念品,諸如鑄有釉色花紋的鏡盒、首飾、筷子、鎖扣之類,當然也有各式各樣的明信片。明信片上出現了一些宏偉的中國式建築物,有些還寫上名字。軒仔拿起一張寫著「天安門」的給我看,滿是期待地說道:「導遊剛剛不是說我們等一下晚上就到天安門夜遊嗎?」我看看那幅明信片,是在電視新聞上常常看到的那幅磚紅色的城牆,甚麼國家大事的閱兵儀式,或者以前在歷史書上讀過的新中國成立或文化大革命,不都有這幅城牆做背景嗎?偉文看了看明信片,好像有甚麼要說卻欲言又止,最後只是嗯了一聲。
從一開始我就覺得偉文有點異樣,只是無法說出是甚麼原因。「你是否很累呀?」我問道。「沒有。繼續走吧!」他說。
於是我們再向前走了一回,才返回集合地點,來到前門吃了導遊所說不得不吃一次的全聚德片皮鴨。完成晚飯,天已全黑了。導遊帶我們跨過前門前面的大馬路,到達天安門廣場。我看了看偉文,他神色非常凝重。我故意逗他說:「你是有甚麼事情嗎?隱瞞了甚麼,快些招供!」他收起嚴肅的臉,反問道:「其實是你自己忘記了,你都想不起來嗎?」我實在有些茫然,究竟我要想起甚麼呢?
我們向前望去,寬大的廣場後面就是那幅明信片上出現的磚紅色城樓。廣場上灑滿慘白的燈光,中間崇立著人民英雄記念碑,圍著紀念碑的雕像,是那些為了追求理想共赴抗敵的英雄,有些鬥志激昂,有些則痛苦地呻吟著。刹那間,我的內心又充滿了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就像今早與栢樹的初次會面一樣,但今次卻多了一種荒涼,還有一股激動。我佇立著,完全被這股激動控制了全身。
突然有兩個穿著陸軍裝的軍人踏著步操在我們前方經過,那「踏踏踏踏」的聲響是如此有力,但也如此空洞。無數影像像電影般突然在腦海播放,相仿的時間,同樣的天氣,同樣的地方。我的內心很難過,像有一千枝箭插進內心,眼淚不能停止地流了下來。
「媽媽,你為何流淚?你沒事吧?」軒仔見我突然哭起來,也嚇了一驚。我看著軒仔那一派天真的臉,淚流得更厲害了。如果慘死的是我那為了理想堅持到底的兒子,我一定會歇斯底里。
偉文遞上紙巾讓我拭淚,我自己卻還有點迷迷糊糊,只知道那些曾經一起在廣場絕食靜坐的影像不斷在腦海出現。「想起來嗎?那年我們一起來到北京聲援學生的事?」他問。
我點頭:「原來,我那次車禍失憶,一直想不起的就是這回事。你怎麼都沒有再跟我說起過?」
偉文擁緊我的肩,遲疑了一會才說:「因為連我自己也不想記起,不想提起。」
二十年後,偉文和軒仔都在我的身邊,我究竟修了幾生的福氣,可以比其他參與學運的人幸運,享盡天倫樂?一想到這,我又再次淚如泉湧,天安門在我模糊的淚眼中,變得無比冷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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