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篤生 Hans Egon Holthusen 李魁賢譯
I
我們決不沉湎於肉慾。
時間多變的棋戲永無窮盡。
愛情顫抖地鼓舞起來。我們致以願望和祝福,
說:「珍重」、「晚安」和「保祐!」
對死亡的符咒。天真的
對焦慮之小詛咒,失落了。我們願證明
我們相配。我們願彼此保證,
我們唯一現代的網可以包羅一切,我們在時間世界的紙牌上可以把地點一一認出。
我們用吻封住時間,而密封卻破裂了:
信件在燃燒的車站上消失了,船隻也失蹤了,
在充滿希望的海角咯咯下沉
於兩道激浪之間。朋友在俄國也行蹤不明。
(腹痛、斑疹熱、飢饉:空前的災禍。)
父兄已死。幾年前死了一位女友,
我負咎直到最後的審判。
父兄和凱撒,死亡蔓延的聲音,
越過世界的所有發報機傳播到南海岸:
全部在死亡中滅跡。記憶也全部
逐漸枯萎。相片也焦黃了
過時的可愛的習俗變得怪誕起來。
啞默的是山脈,吞嚥下漢綿的孩子。
眼淚乾涸,喊聲淒厲,絕望散佈著。
曾經赤足踏雪的男子,腦中亂紛紛近乎瘋狂,
在啤酒桌上找報紙讀和找牌玩。
啞默的是往昔的山脈。
II
愛情戀愛著死亡。心靈必定會多麼震驚,
倘若它撞及心房不確定地顫動的肌肉,
倘若它俯視而發覺眾手
眾足和眾臀和粗魯顯露的性器!
這是肉體,想睡覺、疲累、死去,被昨天和明天
折磨且壓榨,隨時隨地。蒙在枕頭中
焦灼而疑慮:我該如何發展?母親該如何,
發展,兄弟如何?(他自己按捺不住。)
全體如陷身羅網中,顛倒、歪斜。而心靈
渴望著確信。
III
讓我們成三人,比鄰坐在地下火車的座椅上,
這是一位老頭,結著無數靜脈瘤,他衰竭地閉上眼睛,
旁邊,是一位驕矜美艷年華雙十的女郎,
為了企望而暈頭轉向。她身傍就是我本人。
給我們一句格言吧,以資彼此的談助,
三人是燃燒程度不同的
蠟燭,在吹來同情的噓氣中
閃爍,無法挽回,青春、老年與壯漢。
談了若干時間,由我們點燃的瞬刻
直至永恆虛無的寂滅。有時難以瞭解,
因為各人另有限期。可是何以
來者和逝者不能交替?格言改變了嗎?
時間愚弄我們不?它不是空洞而虛無嗎?因在我們的頭頂上
佇立著死亡,那冰冷的否定。少女要是消瘦了,
芳容憔悴,眼下有了淚囊,
蒼老,具有屈服性且難以勉強。而老者
要是十八少年,會策馬且揮鞭。
但我要是五年前逝去,在撫州成仁。
什麼是真理?時髦和過時的淡淡積雲,
但死亡在天頂上。我們知道:心靈
在確信的狀態中。可是你們,不可避免的出生者,
所有我可憐的弟兄們,你們會腐朽的人體肉身,
你們失落了,且不能表現你們的真面目。倘若我們相愛。
我們沉湎於肉慾,而有愛心的人(在我們被壓制情況下)
也許在人類希望的天空建造一顆星辰。
但在這裡下界,必須有一人活得
比別人更久,而且各人要把他最親愛的
死亡自手臂掉落。很多人孤獨死去,
無聲無息,被暴力摧殘,在地下爆炸性的氣氛中
或由於謀殺。死者即虛無。
IV
今天我們依然有世界展開在眼前。我們有
秋天,一種醱酵在失落且來臨的
時間之血液中,而枯黃的栗樹葉在院子裡。
這裡面的所有聲音都同意,這是外出的美好日子。
四歲的孩子們,只一瞬間,
即經歷了一輩子追求且永遠未能據有的東西:
秋天的家鄉,塵埃中的家鄉,那住所
緊接在大地表面,那未萌生的風景,
山地、沼澤或旱地,以及黑斑點的沙,
碎時路面,杜松和樺木,一條孤獨的街道
橫亙荒野,穿著黑毛短襪的一位女侍,
她的圍裙瀰漫著羊味……。在古代,這就稱作童年。
徹夜雨後,明朗的晨曦姍姍來遲,
甜蜜的霉味,在空氣中淨化,十月,亞莉安妮和西修斯,
金色的,莫札特迴旋曲,短調中的金色形象。
時間到了,一位女友來自其他的
城市,一位女友,你尚未回覆她的最後一封信,
從石欄跌落到街上。
無人會看到,當時天空如何變色,
所有窗戶如何透明且永凍地封閉,
無人會知道,在此禮拜日如何可能,
死亡自金色的迴旋曲蒞臨。
V
我們知道,死去的人還沒打開你們的心扉,
我們知道,垂死的人沒有透露你們的秘密。
啊,父啊,我幾乎對你絕口不談,當你在生之日,
我後來所理解的,原先已存在-而其間的剎那,
其間剎那的蒼白驚駭,
由一盞無照的輝光燈閃現出:「汝父已逝。」
我們說:「我的孩子呀,不要受涼啦!」我們說:
「是的,然後屍體又要解剖。」
早晚我們要艱苦的分離。時間即死亡。
永恆在臥室窗口底下。
VI
我們輪流遭遇到真實。我們經年累月的計算著。
「當時,」語言對我們說:和「以後」,「尚未」和「不再」。
可是真理有如水印烙在斑爛的
時間之花紋後。歷史成敗的糾纏
是奇異,可怕且完全徒勞。
在大群記者的注視下立於麥克風前的人物,
國務卿、部長、將軍和高級官員,
國會議員、工會領袖和大企業老闆,
他們所說的,如像黃昏時在村莊小溪邊
洗衣婦的喋喋不休。他們的法令和合同
都是在雨中用粉筆寫下。凱撒多偉大:
挺立在馬車上,大眾的偶像,
接受虛情巧語,他的臉橫蠻如
握緊的拳頭,而他周圍是穿戴皮裘的另一批人,
警衛暫且談笑風生,上膛的左輪藏在大衣裡,凱撒偉大:
四引擎轟炸機從他頭上呼嘯而過。
原子雲聲起而水柱爆裂。命運以炸藥的爆音
大聲告白。真理是全體歸一:
廉價大理石的舞台以及口中的射擊以及毒藥,
旗幟,分列式、迎接以及短短的海綿體,
從首相的煤艙拖出來的,
而當開火的裝甲車滾壓過柏林街道,
澆了兩百公升汽油在獨裁者身上,
在那紙牌上酣睡著醉倒的軍官,
廣播電台被鋒利的砲彈轟得四分五裂,
婦女們在地下室裡哀泣,漸漸沉寂了
如外殼貫穿了相當大漏洞的船隻。
鐐銬著雙手的死亡有如默默憂愁的祈禱者
懸吊在桅桿、路燈和樹上……。真理是唯一的。
沒有立即,沒有不加躊躇地
席捲於時間裡。歷史傷害了我們。
我們一再地浪費血液和金錢並屠殺我們的孩子。
為了一、二十年內地圖
又輕易變更。傳令兵急忙穿過
槍戰的門戶。戰鬪行列,強烈地打扮成奇形怪狀,
如妓女搜尋著人群中貪婪的眼光。一位指揮官,
必須下達決心,捏著門把且嗚咽著幾乎崩潰了。
而死亡立在天頂。
VII
如何忍受永恆無聲的擁擠。
我們如何按捺的住,在城市中,於匆忙的千萬人群裡,
近下午四點半,晚報塞在大衣口袋裡,
我們面前是一家小商店,在我們頭暈麻痺中
有如一盞交通綠燈在霧中輻射光芒!
誰會衛護我們,於面臨通向致命境域的景象之瞬時萬變:
用機關槍發動氣鑚和電報局的反叛,
手榴彈落入窗內,六點鐘後吃彈丸的人,
會被咒罵和被拖靠牆壁。
VIII
什麼是愛情,倘若它突然發生了?
它不是無人能夠演奏的
神聖樂譜嗎?也許起初的幾拍成就平平:
手拉手,男士與女子,滿懷不朽的希望,
到森林去擁抱,在戲院門口相會,
手拉手,於夜雨中,被武裝者跟蹤,
埋伏在一堆礫石,一株公路樹,
往往成雙成對,腳踏過堅硬的柏油路面,一位少女
和一位男子,後來在酒吧內喝著香檳,調笑,
後來在床側。搖來搖去,
繩索之間的圓環,因慾望與墮落而戰慄。
高高的心靈在它化身的陶醉中迷戀著自身,
醺醺然顫抖著手,交叉的十指,
在所愛的人的壓力下感覺到自己肉慾的存在。
世人的肉身在現代的騷擾不寧中照耀著我們
如像天空的現象,心靈在禁錮中歡暢。
世界變成美好,風景成了幻象:
林緣和草地,丘陵平坦的稜線,灌木叢中的小徑。
可是時間即死亡,歡樂冷卻了,
離去且麻木,腦中和心理空空如也,
被虛無吸吮得空空如也。使我們依然無法可說……。
倘偌可能,就祈禱,就雙雙對對屈膝躺臥
手拉手,女子與男士,屈膝躺臥
倘偌可能,就說:呵,主啊,憐憫我們!
讓我們立足在此真實的根基,
給我們三步的空間,我們所相信且辯明的地方,
在你平坦的手上三步可以供一家人生活。
倘偌我們相愛,讓我們是為了別人存在的真理,
啊,我們自己,驕傲且冷酷無情,讓最後燒死我們
且把骨灰在我們身後揚棄……。
只有祈禱的雙手,交叉的十指,
我們能夠領悟:卻是為了我們,屬於我們。
我們堅持於存在的祈禱有甚於其他:
決不,沉湎於此時間和肉慾。
啊,主啊,憐憫我們!
註一:Die Kinder von Hameln 是德國的民間傳說,一二八四年夏,一位捕鼠者來到漢綿古城,他能吹笛把老鼠誘出洞來捕殺。由於工作未獲報酬,憤而吹笛將城裡的孩童誘至附近山上消滅。
註二:Ariadne und Theseus 雅典王子Theseus與克里特公主Ariadne的悲劇性戀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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