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熱了,不禁又想去游泳。
小時候看漫畫,裡頭有一段,内容描述青年男女,去海邊多半不是專為游泳,而是為了看人、或被人看。
印象裡第一次「下海」才四歲,在淺灘附近被浪頭打翻,淹得一塌糊塗大哭大鬧。第二次下海游泳已二十二歲,和主人到澎湖險礁島浮淺。可惜我是在人工淡水池裡嬌養慣的都市小姐,被海浪擺蕩到暈眩不說,對於海水那股鹹苦味,是連聞都覺微微作嘔。
那次去海邊留意觀察,沒見甚麼人在那兒搔首弄姿。大夥兒專心玩鬧,一派自然。
真正見著專為被看而穿上泳衣的人物,反而是在游泳池畔。
主人外表看來斯文慘白,卻是學校游泳隊出身的水中蛟龍。通常領我去泳池,前半鐘頭略指導我這隻三腳貓幾手泳技,便放我一旁去遊晃摸魚;逕自開始動輒兩三個鐘頭、三四千公尺的長泳。
一般室內池長僅二十五公尺,對善泳者而言沒多久就得掉頭一次,頗難暢意。那天主奴兩人難得繞遠,到一家擁有五十公尺水道的戶外泳池,打算讓我這隻初學蛙式有成、半旱不旱的菜鴨鍛鍊一番。
可巧天氣和煦,主人雅興高致,暫時只想在池內隨興漂浮,或於岸邊長椅上曬曬暖陽。
兩人閒聊間,主人眼光落於不遠處洗手間附近,讚道:「那個女的看起來好辣。」
我轉頭一望,目標顯眼,絕不會弄錯:三點式泳裝不算稀奇,垂及腰際蓬鬆的長髮,踮著白色長筒高跟皮靴。那女人在鏡前端詳自己一身無懈可擊的裝束;大概也揣度著她精心披掛上豐胸細腰的行頭,任人多看兩眼,也不妨事。
我天生心眼窄兒,早有些不是滋味,然仍訓練有素地給主人敲起邊鼓:「那您去找她呀,人家等著您找呢。」
「我不喜歡在路邊跟人搭訕。」主人一派淡然。
「唉呀,您一表人才,出馬肯定成功,還怕甚麼?」我得了便宜還賣乖。
「不是怕,是不喜歡。」拈著煙,朝我略帶譏誚地一笑。
「下水吧。」主人站起身。
我在池裡閒閒伸展四肢,總覺掛心,不時朝岸邊張望。只見那女人在涼篷下和女伴聊著天,一雙雪白耀目的靴子或蹺或併;變換著各種坐姿,卻久久沒有下水的意思。
我半含酸意,對身邊的主人說道:「我就知道,那女的哪是來游泳的,擺明是來給人看的。」
「看起來就一副不會游的樣子……她怎麼一直不脫鞋啊?」主人游著仰蛙。
「她來現的呀,這種賤貨就是專來等人搭訕的,搞不好就等著您呢,您不去她不知會有多失望!」我被一腔醋憋得有些劍拔弩張:「我看她的臉,好像是個中年女人,只是身材好而已,臉根本不怎樣。」
「醜是不醜,只是不漂亮。」
「近看才知道。」我蠻相信自己的直覺,應該說,我願意相信。
「不要管她。」主人水母似地輕輕擺動手腳,順著水紋往前漂去。
一般泳池是橫向坡度遞增,這裡卻是縱向隔出深淺,好似水中峽谷。我和主人穿梭到中間深可沒頂的水道去,那個女人終於肯脫下靴子,下淺水區戲水。
由於我們潛在水中,其他人頸部以下的動靜,映著陽光,看得相當分明。
我倚住磁磚壁面稍事喘息。主人對我笑道:「難怪她不敢脫鞋子,原來她腿短。」
「真的嗎?我看看。」我潛下去。喝!她一雙腿果然不長,方才那份招搖,有八分是白靴的功勞。
「呵!」我禁不住嘴角一股笑意,很奇怪地,突然沒先前那麼恨。
「唷,會游呢。」主人有幾分意外,「我的天哪,她游狗爬式。」
游泳池裡,有嚴格帶泳帽的規定。愛打扮的人就是有她的辦法,也不知從哪弄來一頂造型極俏麗、甚至看不出是泳帽的「鴉舌」遮陽帽收拾起一頭長髮。也許還化了點淡妝──這樣小心翼翼呵護著的頭部自是得避開被水破壞的風險。
這人也算愛美族的奇葩,除了抬頭蛙及狗爬式外,的確沒有其他泳式可以完全不使頭臉碰水──只可惜前者都還有點難度,終其一生得耗費那麼多功夫保養梳妝;剩餘的一點點時間,剛好夠她學會狗爬,好保證她的美貌全程受到矚目。
「好嘛,我幫您跟她說去,像她這種到處給人搭訕的人,一定很容易。只不過不能認真,玩玩倒不錯……就只擔心太髒。」我居心叵測,事到如今反又顯出一派落落大方。
「我一點興趣都沒有了。」主人搖頭。
上岸喝預先買好的礦泉水。涼蓬下我們的鄰桌,擺了SHESEDO隔離乳液的那桌;才先游著狗爬式的兩人,不知何時爬畢上來閒坐。
主人背對她們坐下,而我面朝主人,隔桌剛好看清「摩登女子」的模樣:一雙黑洞洞的大眼睛,鑲在長馬臉上;說笑間露出草食動物特有的板大門牙,森然羅列,將她下半邊臉龐鞏固得格外紮實。
我悄聲向主人說道:「其實蠻像那個誰……」我說出一個不受歡迎的名字,一個中年女人的名字,她屬馬。
我們決定下一趟長泳前,趁著還未日薄西山,點補些小食飲料,雙雙躺倒在長椅上任憑暖風拂送。這裡佈置成南洋風情,幾棵椰子樹,收音機播送只有在這時才不顯吵鬧的流行快歌。兩人沒多久便有些醺醺然。
我斜倚在主人胸口,不時輕啄主人面頰幾下。我是習慣成自然,無意間驚擾了近我們這岸的一班游泳隊小學生,被教練領著換至對面的水道。
正暗怪自己不夠拘檢,突聞得陌生女聲在我頭上說道:「小姐,可以跟你們借個打火機嗎?」不是別人,就是她,我險些兒被馬鬃掃到。
我笑吟吟地轉身同主人拿了打火機,再笑吟吟地交給她,不發一語,微微點個頭。心裡冷笑出聲:「多老套的搭訕方式!」我先前捕風捉影的猜測,此刻不辨自明。我的敏感向來不是毫無道理:整個場子那麼多人不去借,偏找上我們。
我年紀雖輕,跟主人閱歷了這幾年,深知是有這種女人的:她不必橫刀奪愛取而代之,只需隔岸觀火見機行事;大肆賣弄自己幾分風姿,就算離間不散一雙鴛鴦,也不愁捉弄不成一對怨偶。而男人,泰半妻不如妾,妾不如偷。
這等人愈近中年,愈被風月情事滋灌得無恥老辣。我這嫩薑在她們眼裡,是小指頭挑挑勾勾就撩撥得開的笑話,最適於見縫插針的對象。
她來還打火機。這一來二去間,我始終笑容可掬,主人則紋風未動。她這根「針」尋不著空隙下手,主人沒再正眼瞧過她──被狗爬式破的局。
我屏息凝神下了水。我游在先,主人悠哉地尾隨於後。這回主人交付的操課是「游到累才停」。
也不知來回了幾次,天光完全黯淡下來,池裡頓成幽藍海洋。池畔左右亮起兩排探照燈。我抬頭換氣時,被白鏃似的光線刺得雙眼迷迷茫茫;更覺四周波影蕩漾,彷彿詭秘異境。
蛙式極省力,那晚是我生來游最長的一次。我像在自己的夢海裡漂浮,然而喉頭突然乾渴難耐,逼使我不得不醒來。
我攀搆池緣冒出水面,衝著來到我身邊的主人呵呵傻笑:「多少了?」
「三百公尺,妳累了厚?不是跟妳說過這時候的累是假累,撐一撐就過去了嗎?」
「我不累,只是口乾舌燥。」
「喔,上去喝水。還要游嗎?」
「不曉得耶,等下才知道。我還要尿尿。」
那兩個女的約莫是天一黑便走了,晚餐時間游泳池一口氣冷清許多。被入夜後的水風一吹,我不禁打幾個寒顫,回頭對主人哀告:「我們回家了好不好?還是您還想游?」
「回家啊,妳今天游了三百公尺,進步很多了咧。」
「我有游得比那女的好嗎?」我神采飛揚。
「廢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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