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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觉身上有一种市井特质和流氓气息,我不否认也从来不掩饰。
出身贫农,未上学,先下田,这在“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的农村也不多见。插秧时,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水田里;割禾时,蛇和青蛙乱窜,一不小心,镰刀kiss脚趾头,流血了,也不吭声;独自在水塘边摘花生,赫然发现一条蚂蟥粘在手指上,血流出来了,拉开,没事;月黑风高夜,担禾草跌倒,爬起继续赶路,回家后才发现血和沙混在一起,脸皮给蹭破了一块,所以现在脸皮特厚。
多年后回想,今天这打落牙齿和血吞的个性,早在连划火柴都要邻家哥哥代劳的年代已打造成型。如今,摊开双手仍可见手心厚厚的茧,朋友诧异:“如此操劳?”笑曰:“劳动人民的手。”
生活的烙印。一个人无论扮演什么角色,生活总会在他身上留下印记。
农家生活并非“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浪漫。披星戴月,挥汗流血,才是其真实写照。耕种得赶时节,晒谷要趁烈日,收获季节一场突如其来的台风,可能会将快要成熟的稻谷扫倒一大片。
夜幕降临,劳累了一天的父老乡亲三三两两地坐在自家门前小巷中,喝粥,吃饭,饮茶,聊天,开玩笑,讲收成,空气中荡漾着丰收的喜悦。然而,最深的记忆定格在一个平和的夜晚。
那是一个无星无月的晚上,随着由远而近的几声嚎叫,一团黑影飞窜过条条小巷,趴在背上的一人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划破了乡村夜晚的宁静。
永远记得那个晚上,那凄厉的惨叫声,如白描般清晰地印在脑海中。是一个少年,被脱粒机打掉了两根手指头。
他绰号叫“猫头林”。在小巷里骑车时曾撞死我家一只小鸡,每次见他,总会冲着他喊:“猫头林!你撞死了我家的小鸡!”自从那次出事后,再也没这样叫过了。如今,在街上碰见早已成家立室的他,目光总会不由自主地落在两根光秃秃的指头上,忍不住想问:“你的手,还痛吗?”
八岁就离开家乡。
但自从第一次在各种表格上“出身”一栏歪歪斜斜地写下“贫农”二字开始,我就没忘记我是劳动人民的儿女。一向心冷如铁,如今更是逐步走向什么都不再相信的危险境地,但我依然相信,在普通劳苦大众身上,有我最深挚、最真实的感情。
Beyond一首《农民》——
忘掉远方是否可有出路 忘掉夜里月黑风高 踏雪过山双脚虽渐老 但靠两手一切达到
忘掉世间万千广阔土地 忘掉命里是否悲与喜 雾里看花一生走万里 但已了解不变道理
见面再喝到了醺醉 风雨中细说到心里 是与非过眼似烟吹 笑泪渗进了老井里
上路对唱过客乡里 春与秋撒满了希冀 夏与冬看透了生死 世代辈辈永远紧记
一天加一天每分耕种汗与血 粒粒皆辛酸 永不改变 人定胜天
根。
可以的话,我不会参加各式各样的宴会,浪费时间的同时还要应付千篇一律的敬酒与呼喝;我不会和头儿们同桌进餐,听他们讲过时的黄段子还要装作第一次听;我不会和领导一起乘电梯,在方寸小笼子里忍受他们说不好笑的笑话后停下来等大家笑的尴尬。要我圆滑,可以,只是、懒得。我宁可和一帮像我一样普通的人一起喝酒、胡闹,真实,自然,不掩饰,不做作。
喜欢真实的生活,喜欢真实的人,喜欢奔跑,喜欢大自然,喜欢地广天高的感觉,喜欢看韩红迈着男人般的步伐走在台上,高歌一曲《青藏高原》。
是以喜欢旅行,喜欢四处游历。每到一个地方,总会骚扰当地居民或勾引旅途中人。仍然记得,这些天地之间的悠悠过客——
天坛里邂逅的从阿姆斯特丹远道而来辗转莫斯科到北京的荷兰夫妇,故宫城外的纽约客人;
闲居阳朔西街的西德游民,与大西洋彼岸的英国好友相约同游漓江的美国女子;
投宿草坪回族民族自治乡村民家中楼上晒谷的大娘;
哈尔滨极乐寺里扫雪的居士;
长春伪皇宫外推车烤红薯的母女;
华灯初上的大连街头,在寒风中为我烤一串羊肉的内蒙小伙子;
青岛旅店女主人,面包小屋的阿姨;
湘西凤凰蜿蜒小路上一边横冲直撞一边放声高歌的吉首司机;
赣州阁楼旧民居中依稀可见当年警花飒爽之风的大娘;
泉州浔埔充满自豪的海蛎壳屋主人阿伯;
以及,每次返深途中见多识广、性格各异的香港货柜车司机;
… …
这些人,这些事,串起旅途点点,串起似水流年。
想起四叔。
这是一个带草莽色彩的粗豪汉子。喜欢捕鱼、捉蛇,家中摆满各种蛇酒的瓶子,闲时呼朋唤友,大块吃肉,大口喝酒,然后红着脸粗着脖子骂人议事;典型的急性子,从来不煮凉粉,只吃芝麻糊。
看过四叔年轻时的照片,高高站着,手扶翠竹,虎虎有生气。然而,在父母兄嫂眼中,这是个不务正业不成大器的孩子,交的朋友也只是酒肉朋友。可是,他们有没想过,在儿女鸟兽散的时候,是谁在身边照顾年迈的父母,是谁在家里有事时挺身而出,是谁在兄嫂们腰酸腿痛时二话没说双手捧上浸泡多年的蛇酒?似乎谁也没想过回报。曾给弟妹买过几串小饰物,只是,他们需要么?
向来自称“淑女”,那只是为了恶心一下我的损友。在我心里,从来就没当过自己是。没半点淑女风范,也无半点淑女潜质。在粉饰和包装多年后脱壳而出,纵观家族上下,发现竟是我最得四叔真传,从性格,言行,处事,到感情,“你爱不爱我?不爱拉倒!”
和同事抢复印机,对手眼一瞪:“没试过被东北人打?”
我也眼一瞪:“没试过。但试过东北人被我打。”
冬日北上,事前事后都有人表示担心:“会不会被东北人欺负?”
我笑,“我穿着打扮比谁都流氓,谁敢惹我?”
我这种人,合该混在流氓堆里,放浪形骸,颠倒此生。
——若当年的师长闻说此言,肯定大跌眼镜:
“呀!这就是咱们一手栽培的孩子?”
眼珠子跌出。
——理坑山民. 江西婺源. 2004.04
回来后问旅店大哥要了他的姓名和地址,日后把照片寄上,给长大后的小孩子留个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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