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在許多面向上,常常比中國還中國。談及家族與孝道,大約就是其中翹楚。
作為諸多研究生們的老師,我有很多機會瞭解現代家庭關係的變化。我的研究生們,比之我當年念研究所時,擁有更多的資源、更多的選擇,但他們也承受了更大的競爭和壓力。萬變不離其宗的,往往是父母對子女的期待和子女自我對孝道的要求。
前兩天,一位相當認真、已經擁有律師資格的孩子決定繼續投入國家考場,理由無他,家人認為「司法官」才是法律人歸途之「正宗」,「律師」不過是高級「訟棍」而已。無獨有偶,昨天一個孩子滿腹委屈的告訴我,他努力地寫SOP和申請材料,終於申請到美國前十大法學名校,未來要當我的學妹,去D城唸書,他欣喜地告訴家人這個消息,但他那同樣留洋名校的父親,只知有哈佛而不論其他,對他的申請結果非常不滿意,認為D大是個從來沒聽過而處於鳥不生蛋之處的學校,全然否定這個孩子努力的心血,孩子非常傷心,但看到父親如此失望,又不知該如何是好。
在很多人的眼中,這些孩子可能被冠以不知足的罪名,但我深刻的明白:考不上、成績不好是痛,但被認為是學業順遂的孩子,往往也有他們的煩惱,質不同,很難說哪種痛苦輕哪種痛苦重。家庭往往影響了我們人生前二十年的成長,如果他們來找我,而我僅是以「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等語勸慰,其結果必然和沒講一般,對解決他們的困境無所助益。
孔子因材施教,對孝道曾有幾種不同的解釋,最為人熟知的,就是他認為要對父母「無違」與「色難」。前者指的:生、死、葬、都要以「禮」為之,要「尊敬」父母,不要違背父母的心意,後者指的是:除了奉養父母之外,更要「和顏悅色」,從心底覺得這是一件應做且做得愉快之事。我的解釋是,無違者,順也,色難者,孝也,合起來,大概就是儒家對孝順的要求。
我曾經和陳大牛討論過孝順。陳大牛的觀察是:孝和順難以兩全,他對父母是「順而不孝」,而我對我的父母是「孝而不順」。陳大牛不是個話多的人,但講出話來常「擲地作金石聲」。仔細分析陳大牛的觀察,是挺有道理的。
陳大牛是一個從小別人都認為他「很乖」的孩子。除了核心堅持(比如吃素、比如修行、比如對品格的要求、比如對事情的預先規劃安排等)他對許多事情沒有太大的意見。我要嫁給他的時候,人人都說我好命,丈夫脾氣好。但事實上,陳大牛是一個對核心堅持毫無妥協空間的人,因為認識他很多年,我聽到別人說他很乖,都在心裡偷笑。他外軟內硬的性格,其實並不如外表的溫文儒雅。對父母也是一般。據他自己說,在他的父母還在世時,他或許不會直接以言語或行動反抗父母的要求或期待,但會用他的方式去做他想做的事情,而且,絕對是堅持到底而毫不留情。同時,他又不是會花言巧語的人,晨昏定省噓寒問暖之事,我後來才知道,他竟然幾乎沒有做過。
至於我,我是一個從小就很有自己想法的人,自小到大,最常說的兩個字大概是:「不要」。小時候沒有什麼主動權,只能被動抗拒別人加諸在我身上的行為,因此「不要」可算是小孩子自我權力的展現。我相信我的父母必然也曾頭痛過,但我認為,要講這兩個字,就要有能力承受背後的代價,當我的父母看到我堅持且悠然地走著選擇的路,他們的態度變會逐漸軟化,轉而支持我的選擇。
這樣的過程講來輕鬆,當然做起來也是條漫長的道路。
比如之前我有幾個回到台北城工作的機會,我都拒絕了。我當然知道台北是我的第二個故鄉,在許多文教資源上,風城可能無法相比。何況我的父母在台北,他們已經逐漸年老,我先是留學,之後又遷居風城,他們必然心裡期待我有一天回到他們身邊,處於最好天天都可回家吃飯的距離。
但我的教育實驗還在進行,我和陳大牛創造一個新的法學典範的理想正在一步一步的實現,我不想因為個人的因素就此放棄。但,之前我一直不知道自己的意志有多麼堅決。
直到上週,我拒絕了一個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台灣法學教師都絕對會接受的「錢多事少離家近」(此家指的是我父母的家)的工作邀約。我的老師很驚訝地問我:你是否經過深思熟慮?我回答:是的,我經過深思熟慮。
我拒絕,因為我不想半途而廢,這個突如其來來的工作機會,或許是很多學者夢寐以求的終點,但這並不是我進學術圈的目的。若論賺錢多和離台北近,我根本就不必出國,早在七八年前,我已經過著這樣的生活了。何況,陳大牛在風城,對我來說,父母家是我永遠的故鄉,但我和陳大牛在一起的地方,才是我的家。
我還在找機會告訴父母這件事,我當然知道他們一旦聽聞,必然會心生失望,但我也知道,以我對他們的愛和他們對我的愛,最後也必然會同意我的選擇。
衣沾不足惜,「無違」對我來說,是無違自己的本心。過程或有艱辛,但父母也是需要教育的,每個人都是自主的個人,而不是實現他人理想和期待的替代物,雖然改變需要時間,但不能不去做。
我有自知之明,既然「不順」,那就應該「非常孝」。我愛我的父母,勝過任何人事物。既然不和父母同住,從二十四歲開始工作獨自在外起,我每天都會打電話回家,迄今無間斷。
我認為我的父親和母親,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人。他們都僅是台灣社會的小市民,父親家道中落,曾經淪落到要幫家裡賒米、賒藥,母親家更是赤貧的佃農,由寡母外婆一手扶養三個孩子長大。他們在困苦的年代,從雲林的鄉下來到北城打拼,努力參加各種考試博取社會階級的流動,做著本份的工作,正直認真的生活,看到他們,就很清楚知道台灣這一路是怎樣走過來的。
我沒有見過比我父母更愛孩子的爸媽。他們強大的愛,使我的性格得以自由發展,他們的包容與寬諒,使我的人生的廣度和深度得以無限拓展。雖然,我和他們也曾意見不合,也曾有溝通障礙,但我總能克服「色難」,讓他們知道,即便我的選擇他們再怎麼不欣賞,但我對他們的尊敬和愛,從未因此減少過。
對我來說,從心裡而升起的孺慕之情,是我很少對父母有「色難」障礙的原因。
我的父母都是公教人員,大概從來沒有指望我去華服美屋伺候他們盡孝道。尤其當我拿到博士後,選擇了一個月薪不到六萬的教授工作,他們反倒還盡力替我張羅買房買車,怕我流落風城街頭。他們對陳大牛,更是照顧備至。陳大牛什麼都說「好」的性格,大概也多少彌補了我爹娘一天到晚聽我說「不要」的沮喪傷口。
既然我們一輩子無法像崇尚個人主義的美國人一樣,那麼就該認清現實,父母和我們的關係是一輩子的,如果不能及早建立融洽的相處方式,到得後來,即使逃到天涯海角,還是得承擔關係不良的苦果。
我當然相信「天下仍有不是的父母」,但也相信,許多的時候,還是「不是的子女」多些,而更多的時候,並不是「誰的不是」,而僅是大家的觀念不同。這種時候,只要彼此的愛是足夠的,時間和教育,是絕對可以化解的,完全看作子女的人願不願意下這樣的功夫而已(等待和溝通當然是為人子女的責任)。
我知道我的學生們所遇到的,只不過是衝突開始的第一步,未來,當他們打算飛得更高,飛得更遠的時候,在婚姻、事業、住居所、甚至生育教養子女的種種問題上,都可能會有新的衝突來臨。但危機就是轉機,父母和子女的關係,是我們人生最重要的關係之一,絕不亞於愛情。你若輕視他,以後便要付出昂貴的代價。可惜台灣的年輕人,寧願花三小時與愛人講電話,不願花半小時好好與父母傾談。
我無法全然無違,於是我盡量做到和顏悅色。我希望我的學生們,也能漸漸摸索出適合他們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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