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剛認識她時,叫她「主任」,
過了一年,開始稱呼她為「校長」,
一叫叫到現在。
這樣的稱呼彷彿有感染力,
老友打電話來對我說:「我從香港回來了,我們去看看校長吧!」
不必多說一個字,我們都知道,所謂的校長就是「她」。
我從不稱呼她為「丁校長」或是「某校校長」,
就只是叫她「校長」,
如此彷彿天地間就只有一所學校,
我只唸過這所學校一樣。
北一女百年紀念,
我寫了一篇「綠園姊妹」的文章,
我在裡面說過:
「雖然我唸過很多學校,甚至飄洋過海去了異鄉,
在異鄉很大很美的校園裡,
我心裡常想起的是我們小小的綠園。」
大學時,我埋首書堆百事不問,
研究所的我,則只顧著繼續深造及賺錢消費,
在那幾年,我有了專業知識,有了學歷文憑,
有了社會認可的成就,
但我卻常常感到空虛,
以致於畢業時,竟沒有一點留戀不捨,
即使面對同學們如一群散兵遊勇,畢業就散了,
也沒能激起我的感傷。
然而一女中的日子‧‧‧,該怎麼說呢?
唯有那段日子,是我常常想起的校園時光,
即便到現在,只要經過重慶南路,
我就要去繞一下、看一眼女中的大門,
因為在那裡的三年,
我第一次有了朋友、有了社團、瞭解什麼叫知識,
對未來產生了無限的希望與想像。
我一直稱呼她為校長,而且只對她一人如此,
在我心裡,恐怕也真是這樣覺得的:
既然唯有綠園是我認定了的校園,
那麼也就只有她,有資格被稱為「校長」。
我會認識她,是因為在綠園的時候出來選舉,
當上了學生會的主席(我們那時叫做班聯會),
進而認識了當時的「訓導主任」,
也就是後來的「校長」。
校長和我有一些很類似的地方。
我高中的時候,她曾經有一次對我說,
看到我就像看到年輕時候的她。
我當然知道,那是她過於讚美我了,
不講別的,光是走路,我就沒有辦法像她一樣。
在綠園裡,無時無刻看到她,
總是一身婀娜多姿的旗袍,足登白色高跟鞋,
筆直而精神抖擻的走著每一步。
真要說像她,大概是一種意志力,
一種不到最後關頭絕不輕言放棄的堅持。
我們和一般的女生不太一樣,
容易給人歸納入「女強人」的種類,
好聽的話叫做「剛毅有為」,
難聽一點叫做「強悍積極」,
總之,和綠園裡的「溫良恭儉讓」無緣的那一類。
正因為我們外在的相似,我格外明白,
在她堅毅的外表下,
有一顆其實很柔軟,很單純的心,
不為什麼,就為了我也是這類外冷內熱的人。
當班聯會主席的時候,
我常常要面對學生和學校之間的衝突,
這雖然是件苦差事,
不過因為瞭解她,
所以在處理的時候並沒有太吃力。
校長是個有原則的人,
只要跟她說理、只要可以說服她、
她是很樂意接受學生想法的。
何況逐漸瞭解她之後,我
便發現她是個很難抵擋溫情訴求的人。
只要不要太離譜,我們提出的要求、佐以溫情攻勢,
她十有八九都會同意。
還記得在政治風氣才剛開放的那時,
我們邀請了不少「黨外」人士來做專題演講,
一時風聲鶴唳傳言紛紛,
但事實上我們從來沒有被學校刁難過。
高中是一個人思想萌芽的重要階段,
因為遇到她主政校園,
我幾乎沒有感受過什麼「黨國機器」干預教育的壓力,
或許因為如此,
使我長成了一個在面對問題時比較客觀的正常人,
心裡不存在壓迫或被害的恐懼,
這與她在綠園的開明作風有著直接的關係。
雖然彼此的相似減緩了學生和學校的緊張關係,
但我們偶爾還是會有意見相左、
校長不發一語,而我則氣急敗壞的時刻。
那一次,她對我說:「志潔,你覺得理直氣壯、義正辭嚴是對的嗎?」
我毫不考慮當然說「對」。
她說:「錯!這其實是不夠的!人要能做到理直氣和、義正辭婉,
這才是對人對己都好的。」
如果有所謂的「棒喝」,
這大概就是我人生被第一次「大棒喝」了。
我和她另一個相似的命運是:
我們後來都念了T大的法律系,
但最後卻沒有選擇走上執業的實務道路。
我們回到了校園,把教育當作一生的志業。
或許很多人覺得法律具有無比的強大力量,
輕則讓人傾家蕩產,重則剝奪人的自由生命。
然而我們卻認為教育的力量才是最大的。
人就像樹一樣,
法律只能就其枝蔓進行修整裁剪,
但教育卻是從土壤、從根部去改善樹木的生長環境。
校長後來離開了一女中,
這樣的離開或許在外人看來是她仕途上的挫敗,
但正因她不是一個把「校長」當成「做官」的人,
因此恰恰可見證她無入而不自得的風骨。
不論在哪裡,她始終在教育的崗位上,
對學校付出、對學生付出。
前幾天,校長給我寄來一封信,
說想來看看我工作的地方,
我已經畢業那麼多年了,她對學生的關心還是一樣。
因此我相信不論她在一女中、在中正、在中山,
不管她是在位、或者是退休,
她那永遠的校長的風範,必不會被遺忘。
親愛的校長,謝謝您為綠園、為教育所做的一切,
雖然我必須坦承,
關於「理直氣和、義正辭婉」這件事,
到現在我都還在努力,
但是我真的非常非常地感謝您,
以及您曾經陪我走過的成長歲月。
我謹以這段文字,獻給我心中永遠的校長 ─ 丁亞雯校長,
並祝福她在退休的日子裡,健康愉快、平安喜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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