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個爸爸 ------2010.02.19
我出生的年代是個多產、子孫滿堂的年代，我的父親雖然是個公務員，但是家裡仍有幾甲的土地，母親出身富貴人家，能學會家務及照料子女，就是件大事了，所以，她不會下田，父親上班無暇顧及農田，只能雇工耕作，只在下班和假日去巡田。
祖父家原本就只有兩兄弟，他的哥哥也膝下無子女，因此，大叔過繼給我的大伯公，我的父親就剩兩兄弟和一個姐姐。我的母親生了十個孩子，七男三女，不過真正養大的只有五男二女，我是老么。
舊時代的女人好像一輩子都在生小孩，一個小孩懷胎要十個月，加上育嬰時間，所以我與大哥的年紀相差二十幾歲，連最小的哥哥都大我七歲，我的童年記憶裡，大哥、二哥、三哥、四哥都長我很多，跟我也沒有話聊，且外出工作，不住家裡，最深刻的只有五哥，只有他真正陪我玩過，他對我的影響最深。
從小，我上學穿的是皮鞋，二哥給錢買的，我的漂亮洋裝是二嫂的媽媽縫的，二哥是音樂老師，他結婚的時候，我才小學一年級，直到我唸高中的時候，我的同班同學告訴我，二哥是她的國中音樂老師，而且唱歌非常好聽(可惜至今我未曾聽過)，我只知二哥會彈鋼琴、拉小琴琴，都是自己興趣學的，他學音樂的事父親一直反對，直到有一年，二嫂對父親說：「我教地理，有一堆改不完的作業，他教音樂都不必改作業。」父親才接受學音樂也是不錯的事。
三哥是個古典音樂迷，也是個十足的集郵迷，但是，他很囉唆，常跟我們說教，不過，五哥常說三哥是個很體貼的人，因為唯有體貼的人才會嘮叨。三哥對弟弟妹妹很大方，他每次回家都不空手，小時候，我的故事書幾乎都是三哥買的，家裡的故事書多到不行，住嘉義的表姊和表弟最愛來我家看故事書，只要三哥回來，兒童歌曲唱片、故事書都不少，我常開玩笑，我會唱的兒歌不下三百首哩！我的古典音樂啟蒙也是他，記得我的第一張古典音樂是呂泉生的榮星兒童合唱團的唱片，曲目是【藍色多腦河】、【維也納森林】、【春之聲】、【聖母頌】、【哈雷露亞】……，印象極其深刻的是，三哥放給我聽時，我一直嫌它好難聽，不過他卻不理會我，我在玩的時候，這些歌曲變成背景音樂，音樂的種籽是這樣種下來的。父親反對我學音樂，學鋼琴的事只能偷偷進行，母親知道，學費是三哥付的，這件事直到我教琴，賺回一架鋼琴的錢時，父親才知道。
我的四哥本來是要留在家種田的，那時我的年紀很小，記得有一回母親生病住院，四哥在醫院陪伴，留我獨自在家，但四哥還會拿錢交代雜貨店的老闆要拿零食給我吃，我記得我常坐在庭院門口的小橋上，等家人回來，等到天黑，因孤獨害怕而哭泣的時候，雜貨店老闆的兒子和四哥、五哥年齡相仿，看到我就會削甘蔗或是拿糖果我給我吃，當時年紀小不敢拿，後來四哥告訴我，他已經付過錢可以拿，我才敢拿，這件事在我心裡從來沒忘記過；四哥是一個話很少，心地很溫暖的人，即使現在我回老家，他還是一樣，幫我準備他種的蔬果，大包小包的讓我帶回來，幾乎是塞滿一輛車，他要我拿回台北送給身邊的朋友，從年輕到老，四哥一直是個默默做事話很少的人。
我上大學時，哥哥們都上班了，頭兩年的生活費是三哥和五哥付的；我有印象的童年裡，一直是五哥的跟屁蟲，我很愛跟著他，不過有些事他是不讓我跟的，例如：去河裡游泳、去偷地瓜控窯，我每次都因追不到他而哭著回家；長大後，他才告訴我，因我我太小跑不快，被地瓜田主人追的時候，他們會有麻煩；去河裡游泳這件事，因為太危險，大人知道了會挨打，他不要我當報馬仔。
五哥很愛讀書，我接觸西方文學作品，是從五哥唸大一時開始，記得當年父親訂做一個很大的木箱給他，每到放寒暑假，他就會搬回一整箱的書，我就這樣一本一本的照單全收；我還跟五哥一起開了家庭圖書館，他不在的時候，我負責借還書的工作，我的國中同學最愛來我家借書(當時學校並沒有圖書館)，我的同學和我都把他當成偶像，只要五哥回家，我的同學都愛來我家聽五哥聊書天南地北，對我們而言，他真的很博學。直到今天，五哥還是不斷地在讀書，而我的讀書習慣也一樣，讀書會對人的思想產生變化，今天我的心靈會這麼富有，三哥和五哥的影響深遠。
我對大哥的印象，其實是模糊的，直到長大出社會，才比較有接觸，偶爾會開車接送他，因為年紀實在相差太多，他也沒管過我，直到他退休以後，迷上姓名學，幫所有親戚朋友做姓名學解析，才讓話題多了起來，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他一改常人對我的訓詞，他告訴我，我的人生會有錢花，但沒有財庫，相當奇特。
我的親生父親，在年紀很大的時候，才「喜獲千金」，這是母親親口對我說的，媽媽常跟我說：「你真是你爸爸的掌上明珠。」其實，我並沒有這樣的感覺，因為爸爸很嚴肅，小孩從來感受不到他的愛，小學發成績單那天，是我最害怕的，我只要退步一名，就會從後院回家，說真的，我的功課簡直是溜滑梯，一年級讀第一名，二年級讀第二名，依此而退。印象較深刻的是父親反對我學琴，有一天，我在家偷偷把五哥的小提琴拿出來拉，結果，老爸從田裡回來的路上聽見了，一進門，二話不說，賞我一個耳光。自此，學樂器的事，只能偷偷進行。
父親受日本教育，在臺糖服務一輩子，賺的薪水，全給孩子讀書，五哥說，爸爸辛苦養育我們，把所有的錢全給孩子唸書，卻不斷地否定教育的價值，常常拿鄰居家沒唸書，卻賺很多錢的人家的子女來比較，還常對子女放話：「我只供你們讀書，畢業後就該離家，自力更生。」他就是這樣的父親。我真正體會爸爸愛我，是在談了一次失敗的戀愛之後，那段日子，爸爸從沒責罵我，不斷安慰我，還給我一萬塊錢，叫我去買衣服，讓自己開心，還買生日蛋糕為我慶生，這是我從小不曾知道的溫暖。
我的父母中年得女，讓我的人生得以受兄長疼愛，有一天，跟朋友談及此事，她脫口而出：「哇！五個哥哥，不如說五個爸爸。」我想想，應該是六個爸爸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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