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文試閱:
一九六四年一月一日,
長崎地方幫派立花組的新年會上,
初雪將被不預期的血色染紅……
第一章 料亭花丸
那年正月,長崎難得下起大雪。雪花落在潮濕的石板坡道與盛裝前往神社做元旦參拜的人們肩上,彷彿舞台上飛舞的紙吹雪,但這可是真正的鵝毛大雪。
大雪中,一台台黑頭車陸續抵達長崎丸山町的料亭老店「花丸」。
通往黑瓦白牆的石板道上,立花組的小弟一字排開:
「辛苦了!」齊聲恭迎從車上下來身穿黑紋付的眾位大哥。不僅聲音,就連口中吐出的白色氣息也整齊劃一。
即使是沒有車輛抵達的空檔,小弟們仍在酷寒中肅然挺立,一個個暗自搓揉凍僵的手指或動動失去知覺的腳趾,索求一絲暖意。
這樣的大場面不光是今年,立花組每年在料亭花丸舉辦的新年會都排場盛大。
受邀的有二戰前即是名門的宮地組大老,繼承了戰後以籌辦娛樂活動、從事演藝經紀而成名的熊井勝利的愛甲會,同樣地處佐世保的平尾組,以及島原的曾田組。立花組組長權五郎的拜把兄弟也從福岡、佐賀前來,光是頭目少說就有十五、六位,再加上幹部與太太們,就算撤下「鶴廳」與「鷺廳」之間的拉門,將兩間宴會廳合併為一,用餐時仍非常擁擠。
話說這料亭花丸,始於江戶時代寬永十九年,也就是一六四二年,而幕府禁止西葡船隻來航、禁止日本人出國,又將荷蘭人移到長崎的出島,正好是前一年一六四一年。因此料亭花丸可說是在日本剛進入鎖國狀態時創業的。話雖如此,別看鎖國這個詞冷冰冰,長崎丸山與江戶吉原、京都島原並稱三大花街,正如井原西鶴所說:「若非長崎有丸山,上方金銀已歸宅。」可見當年必是極盡繁華。
料亭花丸歷經原爆而倖免,昭和三十五年(一九六○),也就是降下大雪這一年的四年前,被縣政府指定為古蹟,以「古蹟料亭」這全國罕見的形態繼續營業。
當時,管理藝伎的單位「檢番」正好位於料亭花丸所在的坡道中央,被稱為「丸山新五姬」的名伎婀娜多姿的身影吸引眾人目光。順帶一提,以電影《長崎漫步曲》留名後世的藝伎愛八便是第一代丸山五姬之一。
大老們抵達時,鶴廳與鷺廳裡的客人也已到齊,年紀尚幼的孩子在廣大的廳堂裡興奮得滿場跑,大人想攔也攔不住。
平時總穿運動服加肚圍的組員們,只有這天西裝筆挺,年底剛在家附近理髮廳剃的平頭清清爽爽,身邊化妝如法國女星、高高梳起髮髻的太太們則忙著到處賀年。
不久,立花權五郎一身黑紋付,帶著身穿黑留袖、美如藝伎的老婆阿松現身。此時全廳靜得連一根針掉在地上都聽得見,依照每年的慣例,權五郎燦然一笑:
「元春賀新歲,瑞雪兆豐年。各位,新年恭喜。今天這場初春大雪正是今年的好兆頭。我們不但迎來昭和三十九年,還迎來奧運。在各位的鼎力相助下,新的一年立花組也將邁向無限榮光。」
如此賀歲致辭後,廳裡每個角落響起粗門大嗓的「恭喜恭喜」,新年會揭開序幕。
人們的杯裡很快被斟滿啤酒,在名門宮地組的大頭目帶領下,舉杯開席。
這位宮地組大頭目,雖在戰前即是名門幫派的大老,戰後隨時代變遷也改變行事作風,將女婿等近親送進縣議會、市議會,自己則從事建築業,儼然是個實業家。
他與權五郎在戰後混亂時期曾喝過二分八的兄弟酒。然而,如今無論誰來看,黑勢力的世界裡兩人立場已然反轉:宮地大頭目二分,權五郎立花組八分。
話雖如此,宮地仍是權五郎的大哥,明知在場人人開口閉口「權五郎如何如何」,憑著輩分直呼其名,想藉此表現得體,其實暗中都在嘲笑自己。
大頭目越是虛張聲勢,權五郎越是做出洗耳恭聽的姿態,這反而成為權五郎向在座之人展現威勢的方式。
乾杯之後,女侍忙碌來去,負責伴奏的藝伎「地方」走上舞台,太鼓與三味線鼓樂齊鳴。
每年的頭一曲必是喜氣洋洋的〈廓三番叟〉,這首熱鬧的歌曲讓人們漸漸放下輩分與拘謹。
「老公,那邊那個人是誰呀?」
權五郎的老婆阿松忽然開口,她肥腴的手指捂著多肉的臉頰,因為今天一早蛀牙就犯疼。
權五郎隨著阿松的視線看過去,愛甲會的若頭辻村身邊,坐著一個看似六十來歲的男子,風雅出塵,頸項間不見世俗味。
「我好像在哪裡看過他……」
阿松說的沒錯,權五郎也覺得眼熟。
那人是師弟輩愛甲會的辻村帶來的,可能之前介紹過,但權五郎就是想不起來。
正苦思時,阿松「啊」的一聲,將手一拍。
「怎麼?」
「我知道了。」
「他是誰?」
「你可別吃驚。會丟臉的。」
「我?我怎麼會吃驚。」
舞台上負責舞蹈的藝伎「立方」也到齊了,正熱熱鬧鬧地跳著舞。那名男子和著太鼓聲,愉快地做著〈廓三番叟〉的手部動作,姿態十分輕盈。
「啊!」頓時,權五郎失聲驚呼。
「你認出來了?」阿松瞅著他。
「丹波屋?」權五郎驚愕地張嘴道。
「是吧?是他吧?半二郎……第二代花井半二郎?」
「對,不會錯。」
「半二郎先生怎麼會在這裡?」
「我哪兒知道?」
「是辻村先生帶來的嗎?」
在一旁聽著權五郎夫妻對話的平尾組組長老婆瞪大眼睛問:「半二郎先生,是那個大阪的歌舞伎演員嗎?」
或許是演員這兩個字太過響亮,一下子就在廳裡傳開來。
其實不只阿松,人人都注意到了,只是沒說出來。當演員二字傳開,頓時驚訝聲四起:
「果然是他!」
「咦?本人?那可真不得了。」
那位似乎是第二代花井半二郎的人,不知是否注意到這局面,仍愉快地跟著藝伎舞動。
這年頭,說到第二代花井半二郎,即使是關西歌舞伎萎靡不振的時代,他仍以電影明星的身分廣為人知。
雖然他在電影裡多半飾演反派,貪財的惡棍、欺騙銀座酒家女的工廠老闆,在時代劇裡也經常飾演壞人;但壞歸壞,畢竟是以《河庄》的治兵衛、《廓文章》的伊左衛門這類弱不禁風的商家少東作為拿手角色的歌舞伎演員,角色再壞,他仍氣質出眾,這似乎正是他走紅的原因。
去年底,《十四郎暗殺劍》這部時代劇系列作的新片上映,權五郎在情婦光子(最近才幫她在思案橋開了一家酒吧)的央求下帶著組裡的年輕人去觀影,半二郎就在這部電影裡飾演曾任長崎奉行的反派。
第二代花井半二郎在場的消息傳遍鶴廳與鷺廳每個角落,甚至有人起身離座,毫不避諱地指指點點。
在此之前一直故作不知的愛甲會若頭辻村,這時才將視線轉向權五郎,彷彿惡作劇被逮到似的笑了。
權五郎喊道:「喂。」向他招手。
辻村忍著笑,強作鎮定般靠過去:「大哥,嚇了一跳吧?本人耶,第二代花井半二郎。」言下頗為得意。
「他下週起要在長崎拍電影。我聽說他提早來了,就拜託他,願不願意出席一下很照顧我的大哥的新年會,他就來了。」
「什麼他就來了,你喔……」
「他是個重情義的人,說不會忘記和我們愛甲會老大的交情,特地過來打招呼。」
這下確定是本人了,權五郎卻拿不定主意該怎麼做。
新年會上貴客雲集,不能單單離席招呼這一位客人,話雖如此,又不能裝作不知。
或許是察覺到權五郎這般心思,半二郎不動聲色地離開坐墊,速速靠過來:
「謝謝您今天邀請我來。」
對這番帶著關西腔的寒暄,權五郎報以微笑:
「哪裡哪裡,辻村沒有告訴我……早知道就去飯店迎接您了。」
「不敢不敢。」
「這次是住長崎觀光飯店嗎?」
「對。」
「既然是來拍電影,想必要住上一陣子吧?觀光飯店的總經理我認識,有什麼需要別客氣,儘管吩咐他。」
「真是場熱鬧的新年會啊。」
半二郎注視著舞台,〈廓三番叟〉結束了,丸山新五姬中的立方園吉和小桃已跳起〈長崎漫步曲〉。
「來,我敬您一杯。」
權五郎將酒杯遞給半二郎,倒了一杯。半二郎仰天乾了酒,似乎也知道這首曲子:
「嗯,這是……」說完又朝舞台望。
「這是〈長崎漫步曲〉,長崎的宴會上少不了這首。」
長崎最有名,放風箏與中元祭
秋天就要去,諏訪神社賞演樂
信眾漫步行,漫步漫步漫步行
權五郎又一次注視半二郎的側臉,這個男人就是和一般人不一樣,卻又說不上是哪裡不同。
「啊,對了,聽說您的名字是取自《暫》的鎌倉權五郎?」半二郎忽然問起。
「是啊,確實如此,不過完全是名過其實。」權五郎微笑帶過。
仔細想想,緣分真奇妙。半二郎是辻村帶來的,辻村目前擔任若頭的愛甲會,本是在佐世保從事娛樂經紀事業的熊井勝利所創,而與熊井一同在戰後的長崎獲得最後勝利的,便是權五郎。
熊井在戰後以捧紅與美空雲雀均分天下的流行歌手而名揚全國。
戰後的長崎,在經歷原爆被夷為平地的荒地上先蓋起簡陋的小屋,接著黑市興起。無論哪個地方,只要有了市場,愚連隊便應運而生,與戰前延續下來的黑道摩擦不斷。權五郎正是出身愚連隊。
長崎本有宮地組這塊老招牌,但權五郎戰後隨即與在佐世保成名的熊井聯手,將宮地組逼入絕境。
昭和二十七年(一九五二),宮地組組員在思案橋的酒家被愛甲會組員圍毆,宮地組為此對愛甲會發出決鬥書。愛甲會五名組員前往決鬥地點的途中,被宮地組二十人埋伏突擊,一場大亂鬥後,愛甲會全員身負重傷。然而,事後宮地組卻因卑鄙埋伏成為笑柄,反而抬高了新興幫派愛甲會的名聲,宮地組勢力從此衰退,而愛甲會與權五郎所帶領的立花組便開始在長崎拓展勢力,這正是後人稱為「長崎抗爭」的十五年戰爭之始。
只是,這場大亂鬥四年後的昭和三十一年,熊井以愛甲會創立七周年紀念為名,找來水之江瀧子與森繁久彌的劇團,當天便出事了—到劇場打招呼的熊井被宮地組組員拿日本刀砍傷。
熊井負傷逃到電車道,雖然牽連了一些路人,但他徒手力抗日本刀的英姿被後人傳頌。只是他身受十八處重傷,全身是血,二十八歲便英年早逝。後來,為他報仇的慰靈之戰正是由權五郎所帶領。
方才說,愛甲會的辻村帶歌舞伎演員來新年會是個奇妙的緣分,因為:
「你的名字聽起來有點軟弱,不如改名吧?」這麼建議他的正是熊井,而當時熊井提議的名字,便是歌舞伎中極具代表性的荒事、勇武豪壯的戲碼《暫》的主角,權五郎。在黑市私釀劣質酒的燒酒屋聽到這個名字的那一刻,權五郎便認定這是自己的名字。
懷念著與熊井在黑市的談話的權五郎,在熱鬧的新年會中驀地回過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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