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文試閱:
厄蘭島,一九七二年九月
大塊大塊的岩石鑿成圓形,砌成這堵牆,表面佈滿灰白色地衣,牆與這男童等高。小男孩穿著涼鞋踮腳尖,才勉強看得到牆頭另一邊。牆外灰霧茫茫一片,簡直像世界盡頭,但他明白,其實牆外另有一片天,另有一個廣大的宇宙,正在外公外婆家的庭院外面等他。翻牆去探索的念頭勾引著他,心頭癢了一整個夏天。
他想攀牆,兩次都抓不穩粗岩,害他向後跌到潮濕的草地上。
男孩不死心,第三次總算成功了。
他深吸一口氣,引體向上,緊握冰冷的牆頭,終於攀上圍牆。
對於快六歲的他,這無異是打一場勝仗。有生以來,這是他頭一次爬牆成功。他在牆頭坐一會兒,儼然是寶座上的國王。
牆外的世界好大,浩瀚無垠,但也顯得灰沉沉而模糊不清。今天下午,霧飄到這島上,使得男孩現在不太能看清庭院外的景物,但在牆腳,他看得見一小片黃褐色牧草地。更遠的地方,他依稀可見幾棵扭曲的杜松矮樹叢和幾塊佈滿青苔的岩石,突出在地面上。地表平坦,和背後那座庭院一樣,不同的是,牆外的一切看起來多了幾分粗獷的氣息,顯得詭異,顯得誘人。
男孩右腳踩上半露地面上的巨岩,然後下牆來,踏上牆外的牧草地。這是他生平第一次獨自離開庭院,沒人知道他去哪裡。母親今天離島去內地了,地點不明。不久前,外祖父去海邊。剛才,男孩穿上涼鞋,悄悄走出家門時,外祖母睡得正熟。
他想做什麼,就能做什麼。出去野一下。
他縮回握住牆頭的手,跨出一步,走上草地。野草稀疏,容易通行。他再走幾步,前方的景物慢慢變得稍微清晰。他看得見遠處的杜松輪廓。他走過去。
地面鬆軟,聲響全被吸收,腳步只成微弱的草地窸窣聲。即使雙腳一起蹦跳,或用力猛跺腳,也只能產生悶悶的砰聲。腳一抬起來,被踩到的草馬上挺直腰,足跡瞬間化為烏有。
他再前進幾步,同樣是蹦一下,砰一聲。蹦一下,砰一聲。
男孩離開草地,來到比他高的杜松,不再併雙腳蹦跳。他吐一口氣,吸進涼爽的空氣,游目張望一陣。
剛才蹦過草地的時候,前方飄忽的霧已默默包圍他,遮蔽他的退路,草地另一邊的石牆已變得模糊,深褐色的別墅也完全消失了。
一時之間,男孩考慮回頭跨越草地,翻牆回去。他沒戴錶,確切時分對他而言毫無意義,但頭上的天空如今陰沉沉,周圍也比剛才更冷。他知道太陽快下山了,就要天黑了。
他想踏著軟地,再往前走幾步。畢竟,他不是不知道自己在哪裡;即使看不見別墅,他也知道別墅就在後方,外婆正在裡面睡覺。他繼續走向濃霧砌成的牆。他一靠近,看得見卻摸不著的霧牆就向前閃躲一小步,彷彿逗著他玩。
男孩停下來。不敢呼吸。
四下無聲,看不見任何動靜,但他忽然覺得附近有人。
剛才是不是聽見霧裡傳來聲響?
他轉身。現在,他再也看不見圍牆和草地,只見身後的野草和杜松。四周到處是杜松叢,一動也不動,他知道它們不像人能活蹦亂跳,但他仍忍不住心想,它們好高大。杜松一叢叢包圍他,身影烏黑而沉默,可能會趁他不注意時接近他。
他又轉身,又看見杜松。只見杜松和霧。
他已經搞不清小屋的方位,但恐懼心和孤寂感押著他前進。他握緊拳頭,在草地上飛奔,想找石牆和庭院,可惜怎麼找也只找到草地和樹叢。最後,他甚至連這兩種東西也看不見,因為視線全被淚水模糊了。
男孩暫停動作,深吸一口氣,止住淚水。這次他又在霧裡看見杜松,不同的是,其中一棵多了兩根粗枝——突然間,男孩發現那棵樹會動。
是人。
一個男人。
男人朝他過來,步出灰濛濛的霧靄,來到他面前幾小步的地方停下。他身形高大,肩膀寬闊,穿深色衣褲。他剛看見了小男孩。他站在草地上,腳踩厚重的靴子,低頭看著男童,黑色小帽壓得低低的,遮住額頭,看起來有點歲數,但不比外公老。
男孩站著不動。他不認識這人,而且媽咪交代過,遇到陌生人要小心。幸好,現在身邊不只有霧中的杜松了。如果對方是壞人,他可以轉頭就跑。
「哈囉。」男人沉聲說。他呼吸沉重,好像剛在霧裡走了好遠,也好像剛剛在賽跑。
男孩不回應。
男人連忙轉頭,東張西望。然後,他再注視小男孩,臉上無笑容,輕聲問:
「你自己一個人嗎?」
男孩默默點頭。
「迷路了嗎?」
「好像吧。」男孩說。
「沒關係……我很熟悉石灰岩草原地形。」男人朝他接近一步。「你叫什麼名字?」
「彥斯。」男孩說。
「彥斯,姓什麼?」
「彥斯.大衛森。」
「好。」男人說。他猶豫一下又說,「我名叫尼爾斯。」
「尼爾斯,姓什麼?」彥斯問。
有點像在玩遊戲。男人短促笑一聲。
「我姓名是尼爾斯.坎特。」他說,再往前走一步。
彥斯靜止不動,但他不再左看右看。霧裡再看也只有草、石頭和樹叢。而這個陌生人尼爾斯.坎特已開始對他微笑,好像兩人已經是朋友了。
迷霧包圍過來,聽不見絲毫聲響。連鳥鳴聲也沒有。
「沒事了。」尼爾斯.坎特說著,對他伸出一手。
這時候,兩人站得相當近。
彥斯暗想,從沒見過像尼爾斯.坎特這麼大的手,隨即發現自己想跑也來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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