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昌下午放學回家的時候,一踏進門檻,總會聽到母親在灶間洗澡發出嘩啦嘩啦的水聲,不過這次例外,水聲裏滲入水木伯濕濕的笑聲。
大灶燒水用的焦炭來自水木伯的炭窯,阿昌的母親受雇在窯場篩炭,散工回家一身煤炭,通常先洗浴再炊飯。
熱氣將布帘微微掀起,灶門吐出一條青龍徐徐飄到他眼前,氤氳中,他窺見母親的身體幻化成兩具,一具是蕊出汙泥的白蓮,瞬息即逝,另一具像水蛇,纏繞著水木伯蟾蜍一般的男體。
他屏息,閉目,跌坐在牆角,試圖抗拒眼前這幕影像。
門埕烏嘴觱嘰嘰喳喳好不熱鬧。
腳踏車匡啷匡啷地響,由遠而近。接著是一長串喞──喞,尖銳刺耳的煞車聲,戛然而止,門埕又恢復山城特有的靜默。
許久,他聽到兩聲乾咳,便回神踅返門埕,眼角餘光瞥見遠遠的小徑上,水木伯若無其事的身影。
「昌仔,你阿母煮飯未?」他父親解開繫在腰間的便當盒,滿滿的一盒溪蝦,活蹦亂跳著。
「叫你老母做燒酒蝦,記得多放些酒。」說完,阿昌接過便當盒進屋交給甫浴罷的母親。
阿昌走出灶間,他父親正用油布擦拭著腳踏車,夕陽餘輝映在鋼圈上折射的光,像無數把利刃。
吃過晚飯,做完功課,阿昌早早起床。半夜,他覺得老舊的木板床微微顫抖,又地動了?他本能地反應。漸漸地,那顫抖變成有節奏的震動。「土牛」吱吱咯咯的聲中隱隱夾有他母親的細語:「丁福,輕一點,你莫肖狗撞墓壙。」同時有勉力壓低愈益濃重的喘息,那吚吚嗡嗡的聲音好像在靜夜裏飛繞在他耳際的蚊子,久久揮之不去。可是,同睡一張床的弟弟妹妹們,不明就理,正值「牛害」到最高潮時刻,齊聲高喊:「地動啊呀!快跑。」
「又說夢話了,孩子給連日來的地動震怕了,妳明日若有閒,帶他們去青瞑婆那裏收驚。」他父親以舒緩的語氣說。不久,阿昌在此起彼落的鼾聲中,朦朧地睡著了。
第二天,阿昌往講義所上學途中遇到下瓦厝的同學金土。金土說,曲老師要他背的課文,一句也不會。金土邀阿昌一起逃學,到後壁山的防空洞落逃。金土書包裏有一副撲克牌和一張補蠅紙,足供兩人消磨一天。
初秋,清晨的防空洞,空空洞洞,幾隻倒掛的蝙蝠張著螢光般晶亮的眼,入內,漆黑一片。
金土持著手電筒帶頭,阿昌隨後。
「嘻嘻,昨暝我無意間聽到我阿爸阿母講話,說你阿母跟燒窯的水木仔相好,嘻嘻!」金土曖昧地說。
「無卵脬的,你莫黑白講,我阿公說囝仔人有耳無嘴,我看你是有嘴無耳,臭耳膿!耳孔裏收的全是你自己空思夢想出來的垃圾。」阿昌辯說。
「我阿爸阿母是聽別人講的,嘴巴是生在人臉上,隨人講的,你又何必認真。」金土說。
「造謠人該被割下舌頭,煮熟沾醬油吃。曲老師不是說過,謠言止於智者,你是聰明人嘛!」
阿昌一向嘴裏不饒人,個性好強爭勝,老人家給他的評語是:相計未曾輸,相輸未曾贏。意思是說他與人言語爭辯,嘴巴從來沒輸過,打賭又從來沒贏過,也就是曲老師說的,愛抬槓,死鴨子嘴硬。
兩人一路抬槓,走到防空洞盡頭,金土找出預藏的蠟燭點燃,在微弱的燭光下,押十點半,賭尪仔仙。約莫中午時分,阿昌的尪仔仙輸光了。
兩人步出洞口,瞇著眼睛,走了一段路,才適應陽光,穿過五、六公尺高的菅芒叢,這時節芒草已抽穗,呈現出磚紅色,滿山遍野,異常醒目。片刻,來到綠竹林,金土取出摺疊刀,揀選較細直的竹竿,切斷後削去側枝,竹端沾抹補蠅紙的膠脂,進入相思林中黏蟬。阿昌覺得蟬噪煩人,無心再玩,便坐在樹蔭下胡思亂想;他想起進小學前一年,金土爬樹抓蟬,不慎跌落,胯下不幸刺入一根斷枝,金土摀住三角洲,淒厲地哀嚎,響遍山野,那慘狀猶歷歷在目,還好即時送醫縫合傷口,撿回一條命,但自那次以後,「無卵脬」的渾號,像蓋上註冊鋼戳一樣,永遠烙在他身上,雖譏金土無卵,可是他有膽,一身膽量加足智多謀,其實今天阿昌願受邀落逃,就是想和金土參詳怎麼教訓水木仔,窯場不是有很多裝焦炭的麻布袋嗎?阿昌想,趁水木仔夜間煉焦炭,躺在涼椅上歇睏的時候,套住他的頭,狠狠搥他一頓,或者,一不做二不休,幹脆推進窯裏控人膠。他越想越怖慄,紛雜的思緒,在他早熟敏感的神經線上牽來引去,最後繞成一個結,這個結本想找金土幫忙解開,算了,金土似乎把這種事看成笑話,也許大人教示得對;囝仔莫管大人代誌。大人代誌,經緯萬端,小孩怎麼理得。哈哈,金土無卵脬,阿昌心裏嘀咕著,無卵脬的人,更不懂這種事,恐怕也提不起興趣去處理因這種事引起的問題吧,他想。
回家途中,阿昌經過炭場,窯口堆放著一大丘生煤,他母親的圍裙,掛在一旁的柱子上,他抬頭望見山坳處,他家的煙囪升起那一縷青煙,已漸漸稀薄,平常,就是這縷青煙,提醒他的家近了,可是今天他一點類似的感覺也沒有,到家門口,他的父親依舊慢條斯理擦拭著腳踏車,他的母親已洗好澡,擺上一桌熱騰騰的飯菜。
晚飯後,又到上床時刻,阿昌躊躇著,今夜「土牛」還會翻身嗎?若再鬧「牛害」,得及早,然而這種事是無法預測的。他有事待辦,可找不到任何理由溜出去,只好先躺在床上假眠,期待同床的人,快快進入夢鄉。
到了半夜,五燭燈泡昏黃的光暈籠罩下,一切變得悠悠緩緩的,蚊子鼓翅的幅度,似乎縮小了,家人的鼻息漸漸平均,不再有劇烈的起伏,阿昌悄悄起身,右腳剛落地,「這麼晚了,你去哪裡?」他的母親問,他佯說要小便,假裝拉拉褲襠,揉揉睡眼。他的母親翻過身,不再言語,阿昌趿著拖鞋朝炭窯的方向走去,漫天星斗,炭窯巨大的煙囪不再冒煙,只偶爾看到幾顆零星的火苗噴出。阿昌走進炭場,那堆生煤已化成窯裏的熟炭,水木仔躺在一旁的涼椅上打呼,阿昌躡腳走進,取下掛在柱子上的圍裙和水木仔準備換穿的乾淨衣服,一把扔進猩紅的窯裏,急速竄出的火舌,險些燒到他的眉毛。
遙望縮進去的火舌,阿昌咀嚼著一種復仇的辛味。
──收錄於《打開抽屜都是你》(2001年5月5日麥田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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