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往事像是一片片切割後四散的小紙片，要細心拼湊才能看出它的原貌。開同學會，像在合力拼圖──同學們一起拼湊出曾經共同擁有的「歷史畫面」。
我收到的第一份生日禮物正是一個拼圖。那是一個小狗咬著布鞋鞋帶的五百片拼圖；要完整拼出圖案得花上好一陣子才行！禮物到手那一天，才剛拼完，我趕緊用膠水粘了起來，深怕它再度散落！然而抽象的「回憶拼圖」，卻怎麼拼也不會完整！就算「完工」了，也只能看個大概，而再強的黏膠也無法牢牢的貼住往事，對往事的記憶總是會一點一滴不停的從指縫間溜走。
國小升上高年級是「不知不覺」的變化，就像：蝌蚪一夕之間變成青蛙；冰封的河道一剎之間成了雪水；含苞的玫瑰，一瞬之間爭先恐後的開放一樣。
升上高年級，臉部表情成熟了，作風大膽了，對事情的記憶也更加深遠悠長了。很多低年級時不敢冒的險，現在敢了；不知道如何處理的狀況，現在知道了；不曾有的嘗試，現在也變多了。而幾乎就從高年級開始，許多畫面一直到老，久久不能忘懷！
「五、六年級的時候，小真最喜歡在單槓上晃了，兩手一扣，往上一拉，向後一倒，她就浮在單槓上了！她再轉換重心，就整個人倒吊在單槓上頭了！」阿忠語帶保留的說著，並沒有將小時候小真的「小母猴」綽號叫出來。
「再為我們這群老同學表演一次吊單槓吧！用妳那靈活的身手，讓大家重溫舊夢！」一旁的同學如此對小真說。
沒錯，小真從小就充滿活力，也從不在男生面前認輸！談到跑步，男同學沒人跑得過她；打球、跳高沒人是她的對手；彈珠、紙牌，她也總是以「巾幗不讓鬚眉」的姿態和班上的男生「賭命」似的一較長短！甚至有一次，她帶了「百寶袋」到學校，真是令全班大開眼界、甘拜下風：她的紙牌大概有幾百張；橡皮筋有幾千條，五條五條串起來，從教室拉到校門口該沒問題才對；彈珠更是五花八門，各種花色樣式應有盡有！男生看了，除了嘴巴張得像河馬，整個人目瞪口呆，更有人差點兒就要趴到地上磕頭跪拜了！
只是此時在場的老同學將目光移至小真身上，不免有點兒為難，不知道該怎麼接話！只因小時候清瘦的她，現在已經微微發福，肚子微微凸起，早就是名副其實的「中廣身材」，只怕這時的她連要「上槓」都有困難囉！好在小真自己作出回應：「是啊！我記得──那時候我最愛打男生，那麼你現在跑給我追，我順便表演「『恰查某』毆打『青仔叢』（冒失鬼）讓同學們回憶好了！」小真邊笑邊將右手指頭向外輕揮，一副同學您別開玩笑的神情。
「哈！哈！」大家對著當年被稱作「小母猴」的婦女，又是一陣大笑。
「噓！小聲一點兒，免得被我老公和小孩聽見了，那可就破壞形象啦！」小真提醒。
「老農夫，小時候你最會吹口哨了，趕快吹一首讓大家回味一番！」話鋒一轉竟轉到我頭上了，老牛把大家的記憶拉回到六年級常被要求表演的場景。
那時通常是「級會」的「生活檢討時間」。同學們總會在每個週末，將他人表現不佳的事項抖出來，並在班會中作處罰！而檢討的事項，經常是：「便當抬太久」；「走路踢石頭」甚至是「在走廊沒有靠右邊走」……等這一類雞毛蒜皮般的小錯事！處罰的方式則是「唱歌」、「跳舞」和「特殊才藝」選一種。這種處罰像是氣象中的「輕度颱風」，有時候甚至連颱風都稱不上，只能勉強稱得上是「熱帶性低氣壓」，根本就不痛不癢。當時，我是「慣犯」，開班會前早就心裡有數，知道自己九成會受罰，早就有了心理準備！
不過現在想想，那些處罰好像馬戲團中的小丑耍猴戲，大家都抱著看笑話的心情！雖然那樣對同學「不當行為」的矯正幫忙不大，但卻為死板的課堂增添不少色彩。而在那樣的「反省處罰」中，我接受過無數種奇怪的處罰：倒立、跳繩、吹口哨、背課文、扮鬼臉和一口氣喝五百CC的開水。
「也不先講，好讓我有時間準備，不然，今天就可以辦售票的表演會！」多年後的今天，我打趣的說著。然後像大隊接力一般，開啟下一個回憶：「倒是你，老牛，看來你非表演一段『老牛拉車』不可！」我反將新福一軍，大家同時都笑了起來！新福之所以被叫作「老牛」，綽號可是老師「御賜」的！回憶的拼圖又加上了一片。
老師的「私家車」是一台「重量級」的自行車，在那個年代，這樣一輛腳踏車，應該可以算是汽車中的「勞斯萊斯」；摩托車中的「哈雷機車」了。放學的鐘聲一響，老師總是不忘說一句：「老牛──拉車」然後新福就會背起書包，直奔車棚！推著「交通工具」直達校門口，車才交到老師手上，壯碩的新福老兄就可以大搖大擺，邊跑邊跳邊回頭還露出得意的笑容回家。然後迅速牽出家中好幾頭水牛，在家門口等著向降完旗的路隊招手告別！
「老農夫的口哨是吹得不錯！但老牛，你口技學得最像了！以前你學豬哥叫那才真的是一絕！現在功力應該仍在，寶刀未老才對！」老牛笑得「苟咻苟咻」的叫著！大家看到他全力配合的表演，如此犧牲色相，全都回報以熱烈的掌聲！而提議的桂竹，成了下一個主角。此時「童年的拼圖」輪廓又更明顯了些！
「桂竹，那現在我們要請你表演小時候的專長──去牆邊站一個小時好了！」老牛陰陰的笑著，反唇相譏的快樂全寫在臉上。那種表情倒像是惡作劇的小男生偷偷將假蟑螂放在女生抽屜的神情一樣。也像「生活檢討」時，你檢討我「踢石頭」；我檢討你「靠左走」，你罰我「背段書」；我罰你「跳支舞」，十分挑釁。結果，「情節」自然就像「接龍」一般──故事繼續，笑鬧聲則在教室中洋溢！今天這種刻意的誇張，非但沒有引來「圍剿」，反倒換來另一陣訕笑。
「為什麼？他小時候都在牆角尿尿嗎？我記得我們同學不是屬蛇就屬馬，並沒有屬狗的啊！」班長阿建跳出來質詢。
「不是啦！不是因為尿尿啦！是因為桂竹以前常不寫功課，總是被老師罰在教室後頭面壁思過！」老牛解釋道。
「這麼說來，桂竹對牆壁自然會有一種特殊的情懷！別人家房子都只有四面牆壁！搞不好他家圍了八堵牆壁喔！」阿建這番話更是逗大家笑得東倒西歪。
桂竹有點兒臉紅，但並不生氣！悠悠的喝了一口茶水，然後低聲的說：「不是我喜歡不寫功課！實在是小時候我們家種田，生活環境不一樣，哪像大家那麼好，回到家擰開電燈，就可以打開書本寫功課！我家到國中才開始有電可以用啊！」桂竹語氣平淡的說。雖然小時的桂竹免不了悲哀，但多年後的今天，看他像說著別人的故事就知道：其實樂天知命，不怨天尤人的共同性格，仍在我們這群同學的身上留存著。
對啊！小時候，大家住這樣的鄉村實在也沒什麼錢！不過生活倒是有趣而精彩的！現在的小孩，大概很難體會「田園之樂」啦！
「吃飯囉！家常飯菜！大家別客氣，也別嫌棄！」寫不寫功課的話題就此打住。同學們各自盛了自己愛吃的食物，隨意的在庭院中走動，繼續閒情話往事！大家「吃飯配話」，繼續拋出話題彷彿不怕話題多，就怕不能常聚首。
「我記得小時候雖然中午可以回家吃飯，但住得近的同學也喜歡帶便當到學校。」阿城就像是在已經拼了一半的拼圖上加上一片紙片，勾起大家更多的回憶；也讓大家的心海泛起了不小的漣漪。話題這時已經轉移到午餐便當上頭！
「為什麼？」小鶯搭腔追問。「快點說！」她夾了一些青菜繼續問道：「看看我還記不記得！」她講話倒像上陡坡顯得油路不順的摩托車一般，一句話分三段說完。
「那時候待在學校的同學，午休鐘聲一響，按照規定就要趴在桌上睡覺，一動也不能動。但是，一旦走出校門就一片雲淡風輕、海闊天空、脫離管制啦！」國清接著話。
沒錯，在當時午休確實如此！老牛曾利用午休時間，帶我們一群人到溪邊探險！在那裡看到的是平疇綠野；聽到的是潺潺流水；體驗到的是輕風拂面；心中想到的是蜻蜓蝴蝶、魚蝦螃蟹。
「我記得午休時，我們還一起去過美秀家的磚瓦窯搬過花盆，拿過粘土。」阿昭也被勾起了記憶。臉上因微笑露出酒窩來，微微的紅暈中有一種小時常見的陶醉神情，只是笑容中的魚尾紋已經隱約可見囉！
「我們還一起在午休時到溪邊釣魚！」我不甘寂寞的說著。
就算是沒有出校外，有一陣子，我們這些當年的「便當族」也會快樂的玩起躲避球。
我想得入了神，眼前的菜及旁邊二、三十位國小同學，形象變得模糊，反倒是記憶中的童年影像清晰明顯了起來……
「明天每個人要帶一樣裝水容器到學校！」有一天，老師作了一個特別的宣布。
心中大惑不解的我們都在猜：「帶這些用具到學校是要學敲鑼打鼓？教洗臉？還是練洗澡呢？」大家儘管全都在內心打了一個大問號，但，就是沒人敢多問。
第二天有人帶了水壺；有人帶了茶桶；有人帶了臉盆；更有人帶了澡盆！簡直就是一個小型的「容器博覽會」！後來在老師宣布帶容器乃是為了澆草皮的同時，每個人都張大了嘴巴，下巴差點兒掉下來了；有些人更是哭笑不得的張大眼睛與同學們面面相覷！最誇張的則是阿國，他在知道用途之後，一個重心不穩，往左、右晃了兩下，整個人往後倒，跌入了自己帶來的超大澡盆中，同時並大叫一聲：「見鬼了，不會吧！」
下課後，我們都安慰他──「沒關係啦！」
「兩個人合力抬這個水桶反倒比較輕鬆！」
「老師一定不會要你一個人運這麼大的澡盆的！而且也不是要你用這個澡盆裝水喝，更沒有要你用這個來灌蟋蟀，怕什麼！」原本是要安慰他的，沒想到他眉頭反倒皺得更緊了！
不過，後來在當天中午吃完飯後，我們真的集合了大小容器到花園去灌蟋蟀！而且還拿阿國的澡盆當成鬥蟋蟀的「競技場」！這些容器帶都帶來了，不用白不用，你說對不對？
再想想，前些天挖土機冒著黑煙張著他的闊嘴，一下往前，一下退後；一會兒翹嘴，一會兒收回的剷平了操場，景觀確實荒涼了不少。只見整理過後的操場就像颱風過境後的森林，也像剛收割完的稻田，到處光禿禿的一片，了無生機，毫無美感可言。現在種草皮，可以美化校園，設想周到，十分合理！
午休過後，全校集合在一起澆草皮。大家共同為自己的學校盡一分心力是應該的。再說，過程還蠻有趣的──
澆草皮的水要到校門前的河裡頭去取水！於是老師規畫好人員的前後位置，再將合用的盛水容器集中後，就開始了史無前例的「超級任務」！
你看過全校玩「傳水接力」的「趣味遊戲」嗎？那場面還真是壯觀啊！
全校一千多人，分成六條「長龍」！老師有些在河邊站，有些在馬路邊指揮交通。在校長一聲令下，全都像大隊接力競賽一樣──全校師生將盛水容器當成接力棒，由河邊起跑，一棒棒的傳到操場！
「老農夫，準備好囉，水來啦！」一個不小心，排在我旁邊的國清將淺口的盆子晃得太厲害，晃出來的水正好淋在我的褲管上！
「快！動作快一點！鍋子來啦！」國清顯得很興奮！只是這用力一甩，他的外套和我的上衣就遭了殃。
「老農夫用力！大桶的喲！加油！這一盆要接好！」怎麼可能接好！國清和老牛兩人合力將「超大杯」的「河水」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往我身上推！我頭才回過來，身體還依然朝著操場──說時遲那時快，我立刻成了一隻「落湯雞」！
「一不做、二不休！」既然全身濕透，乾脆就「將油門踩到底」，快速的在河邊和操場中穿梭啦！到放學收工前的感覺是：「誰這麼厲害，想出這麼有創意，又這麼有趣味的遊戲！只是，為什麼沒提醒大家要帶備用的衣褲？好冷啊！」
結果我帶去的臉盆不知去向，跑遍全校其他二十三班也問不出所以然來！我只好心不甘情不願的拿了一個小一號的「垃圾筒」回家！如果可以選，我會選老牛手上的鍋子！因為老牛帶來學校的是桶子，一樣是隨便拿了「容器」帶回家。我想如果帶回家的是鍋子，至少感覺比較不會那麼尷尬！
學校操場的草皮才種好，校長便規定：「閒雜人等」不得靠近操場，以免小草兒「一命嗚呼」，而使操場變成長不出青草的「沙漠」！於是，體育課要在教室上；躲避球得另外找地方打；操場中有再多的小洞，也不可以踏進去「騙」蟋蟀出洞！
要我們這群四肢健全的小孩不打球，簡直是要我們的命！除非是將手綁起來或乾脆剁掉才可能辦到！
今天分勝負的節目到底是玩「吃豬公肉」、「射橡皮筋」、「打陀螺」還是「徒手相殺」呢？「輸人不輸陣，輸陣壞看面！」管它的，總是跟著大家一起玩，拚個你死我活就沒錯啦！
桂竹今天的球特別強！飛行的軌道也特別詭異。球接近我的手邊！卻莫名其妙的轉了個彎！行進方向像香蕉一般，我漏接了這一球。被班上同學公認為「天下第一鐵捕」的我，竟失手了！球從我的手邊穿了過去，滑過秋千；溜過單槓；越過糾察隊的腳邊，就停在校長的皮鞋前……
我紅著臉，時快時慢，不時回頭的一步步踏近未知的下場！
原本我自信的以為可以接住任何球路，所有的球一定可以「滴水不漏」的攔住。只是天不從人願，現實是殘酷的！我──還是失手了！聽著自己像透過擴音器傳出的「噗通」心跳聲，沈重的來到「糾察隊超級大隊長」的面前；等候這位派遣「祕密警察」監視操場的「大頭目」發落。這位「大隊長」、「大頭目」不是別人，正是──校長。結果如何？下場怎樣呢？
結果是不是躲避球被校長用鐮刀像切西瓜這樣割破？或是鼻子有沒有被拉得像「小木偶」一樣長？甚至臉頰有沒有因為「吃了燒餅」而變紅變熱？我早已不復記憶，不過我記得的是──最後，我國小還是畢了業，躲避球也還是我的最愛！而且「鐵捕」被改成了「被捕」──被校長當場逮捕，這也成了畢業前全體同學津津樂道的「趣聞」。
「爸爸，陪我烤地瓜。」女兒的叫聲把我從神遊童年的狀態拉回到現實。
今天的「烤地瓜親子同學會」，「大人同學」重溫舊夢、話說重頭；「小孩朋友」則編織記憶、樂在其中。看到女兒，也學起我在地瓜窯的外圍左三圈右三圈的繞著跑，感覺親切，感觸卻深。她們這一代和我們那一代真是大大不同，玩沙、玩土、烤地瓜都要刻意的安排！對身為爸媽的我們來說，這些可是年少時的「尋常」休閒啊！
「雞仔老師來了！」好像很少有學生不幫老師取綽號的。老師之所以叫「雞仔」，應該是因為我們太像蚱蜢的緣故吧！
「草蜢啊弄雞公，雞公噗噗跳！」大家想像一下一隻面紅耳赤的公雞！張牙舞爪，修理蚱蜢的場面會有多麼慘烈！
雞仔老師還是留一頭像以前一樣的短髮，但是頭髮幾乎全白了！抱著孫子的他，才一走進老牛家的地瓜園時大家都張大了嘴巴！動作全成了停格畫面──
「啪！」好大一個耳光！大家都不知所措！那個才兩、三歲的小娃兒竟然紮紮實實的賞了他爺爺，也就是「雞仔老師」一巴掌！
更令人訝異的是，老師不但沒有生氣，居然還和顏悅色的：「小山不可以喔！阿公生氣了會打小屁屁的！」大概停了有兩分鐘，在場所有同學全張大了嘴巴，沒有人說得出半句話！老師尷尬打趣的說：「我孫子就是這麼皮！」
「阿公好累，你自己下去玩！」然後小孫子像靈活的兔子，跳下雞仔老師的懷裡。可是「暴力舉動」才終止的小山，卻開始拿沙子東扔西扔的「破壞行為」。阿公要制止，小山拔腿就跑，活像一隻滑溜的鰻魚，又啟動了另一波的「頑皮行徑」。老師開始在那兒跟孫子追逐，就像玩「鬼抓人」的遊戲一樣！但不管老師再怎麼努力，還是追不到小孫兒，小孫兒更是樂得吱吱叫。
老師追孫子小山追得距離有點遠了，阿城壓低嗓門說：「雞仔老師當年教我們，沒有人敢不聽他的話！現在帶孫子，孫子就不吃老師那一套！怎麼差這麼多？」
「我想最重要的原因是那時候教的是別人的兒子，現在帶的是自己的孫子啦！」阿建接著說。
「哈哈哈！有道理！」有人拍手，有人出口附和！所有的人都覺得這真是深入的見解！
我們都知道老師真的已經退休了！而回憶所缺的那一大塊拼圖其實在老師的身上。
回憶如果像拼圖，我很願意將手上所有的碎紙片第一個拿出來，組合成全新意義的「回憶拼圖」，並盡可能讓大家看出「共有童年」的全貌。你呢？喜歡這樣的「拼圖聚會」嗎？在聚會中你會藏起「紙片」？還是主動秀出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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