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睡成這樣？」查房時我看到今年六十歲，罹患口腔癌末期的阿繡姐，跟她的先生兩個人，橫躺在一人份的病床上，兩人還手牽著手，面露微笑的淺眠著。
「我太太叫我陪她一起睡啦，把腳伸到病床邊的陪客椅上面，就可以暫時一起平躺了。」阿繡的先生阿屠，聽到我的聲音，先醒了過來，阿繡因為頭頸部做過放射線治療的聽力受損，繼續閉著眼睛、握著她先生阿屠的手，幸福地睡著。
「感情真好，都由您親自來照顧。」
「我太太從年輕時嫁給我以後，一輩子跟著我在菜市場賣菜，如今都還沒享受到清福，她原本漂亮的臉龐，卻被癌細胞吃到只剩一半不到，唉…」
「為什麼您們感情那麼好？」
「我們做什麼事情，幾乎都是從早到晚在一起，就這樣過了三十幾年。」
「難怪這麼要好，小孩子們呢？」
「兒女長大後，他們有各自的家庭，只有清晨我去菜市場賣菜時，會來幫忙照顧。」說完，阿屠乾脆坐起來，又開始幫阿繡輕輕按摩後頸部。
隔天查房時，我又看到阿繡跟阿屠並肩坐在病床上，由於阿繡已經無法言語，所以兩個人並沒有交談，而是阿繡把左手繞過阿屠的頸部，搭在他的左肩上，然後用手指輕拂著阿屠耳朵後面的頭髮。
阿繡看到我來查房，馬上用虛弱的手，寫下：「我要回家。」的字條給我看。
「可以嗎？」我看著一直都反對讓阿繡回家的阿屠。
由於看到阿繡奮力用顫抖的手，寫下她的心願，阿屠歎了一口氣後說：「我太太喜歡的話，也只好回家了，我可以幫她換藥的，我已經學會了。」
過了一個月以後，阿繡陷入昏迷狀態，又被送來住院。由於血壓並不高，而且活動力微弱，所以大家都認為，她可能很快就會走了。而阿繡的先生，除了清晨到菜市場繼續賣菜外，依舊整天陪在阿繡的身邊，無微不至的照顧她。過了兩周後，阿繡更虛弱，卻恢復神智了。
「她什麼時候會…？」阿屠的先生趁我查房時，比了一個食指彎彎的手勢問我。
「很難講，不過我想就快了。」
兩周後，阿屠又問我同樣的問題。
「看她這樣子受苦，其實我們家人也很不捨，唉…」
但阿繡愈來愈虛弱，卻依舊慢慢呼吸著，似乎沒有馬上離開人世的打算。
又過了兩周以後，阿繡終於出現了超低血壓、腹式呼吸、深度昏迷、少尿等多項「瀕死前兆」的徵候。
「阿屠，您可能要有準備了，因為阿繡可能在這幾天就會走了。」
「喔！我知道了，這樣也好。」阿屠臉上勉強擠出笑容，跟我說話，眼光卻渙散地飄向阿繡。
隔天阿繡陷入瀕死狀態時，阿屠的神智雖然清楚，眼神卻更渙散，尤其對躺在他面前的太太阿繡，更加視若無睹。
「阿屠？我們一起來幫阿繡姊翻身好不好？」
「好啊！」阿屠臉上毫無表情，簡單地應著。
回到護理站後，護士小淑跟小樺說：「好奇怪喔？明明阿屠很愛阿繡的，但現在叫阿屠協助阿繡翻身，他不但不會主動，有時候連協助也不太願意的樣子…」
「似乎是累了吧？」
「連他以前最拿手、最基本的照護動作，似乎都遺忘的一乾二淨，好像那位曾經是他最愛的太太│阿繡在他眼中，已經完全被隱形起來了。」
「可能是阿屠大哥一個人，已經快要撐不下去了，我們是不是要請其他家人，多陪他一起分擔些悲傷呢？」
隔天中午護士小淑，發現阿繡情況有異，提醒阿屠後，輕聲地說：「我們都很心疼阿屠大哥，您一個人要面對這種情況，我建議通知其他家人，叫大家一起來陪伴阿姨好不好？」
「對，我也想讓孩子們來陪。」
一小時後，病房裡面傳來了：「阿繡、阿繡、妳是我們家最小的，怎麼捨得就這樣走？好不容易孩子都大了，還沒開始享福，現在卻這樣？我的妹妹啊…」阿繡的姊姊一來到醫院，看到阿繡後，當場嚎啕大哭。
在病房幫阿繡皈依的宗教關懷師，也趕來幫忙引導：
「阿繡，是師父在說話喔，妳的家人都在妳身邊，有最愛妳的先生、最疼妳的大姊、孝順的兒子以及人人誇讚的媳婦，大家都很愛妳，大家都知道妳對抗疾病很勇敢，大家也很不捨得，但都希望妳一路跟著阿彌陀佛好走，妳也會祝福大家…」
阿繡已陷入瀕死狀態，然而阿屠卻連流淚都沒有，只有靜靜地站在一旁。
「阿屠怎麼了？連哭都沒有？」護士小淑回到護理站後，問資深護士小雪。
「對啊，他那麼愛太太，為什麼那麼平靜呢？」
「還一直微笑著跟我們說謝謝。」
「而且，想想看阿屠在家裡的時候，每一次幫阿繡，換半個臉那麼大的腫瘤傷口，一天兩次，每次至少半小時，心裡頭有多麼難受啊？」
「…」
「學姊，書上說一個人太悲傷、或悲傷的時間太久，會有一種『解離』的保護作用，好確保事情可以繼續運作下去。」
「但畢竟長久下來，會造成病態悲傷，還是完整地走完悲傷才好。」
「護士小姐，我太太好像怪怪的。」阿屠從病房的叫人鈴傳出聲音。
「阿屠大哥，阿繡姊的心跳已經完全停止了。」護士小雪看到心電圖在機器上面，已經是一條完全平坦的線以後，看到阿屠仍然毫無表情，就繼續說：「阿屠大哥，我們一起來幫阿繡姊擦身體、換衣服好不好？」
阿雪說完後，阿屠仍看著窗外，沒有反應。等到阿雪連續催促三遍後，阿屠突然放聲嚎啕大哭，抱著頭走到窗戶邊，看著窗外的遠方，但仍然只顧自己哭泣，並沒有要走過來幫忙的意思。
護士小雪跟小淑就先開始做遺體護理，但光是把被癌細胞侵蝕掉半個臉孔的部位，「補妝」成原來完整的臉孔，就花了半小時。等整理完遺容跟遺體後，阿雪再跟依舊望著窗外的阿屠說：「我們一起來幫阿繡姊穿鞋子好不好？」
「嗯…」
「阿繡姊，我們把身體都擦乾淨了，妳的病痛都沒有了，我們現在要穿得很莊嚴，待會兒要一起到佛祖面前喔！」
阿屠這時候才轉過頭來，走到阿繡的身邊、接過護士小雪傳給他，要幫阿繡穿的鞋子後，抬起頭靜靜的望著阿繡經過護士化妝過的臉孔，看了約一分鐘後，才又更大聲的嚎啕大哭。
護士小雪等阿屠盡興地大哭完後，在阿繡的遺體旁邊，引導阿屠完成跟阿繡的幸福人生四件事│「道愛、道謝、道歉與道別」後，阿屠才從渙散、無神的眼神中，恢復過來，對著阿繡的遺容說：「我會好好地照顧自己，孩子們也會照顧我，我好愛妳，請妳放心，跟著佛祖無牽掛地走吧。」
阿繡往生後，護理人員對她先生阿屠的心境非常擔心，正努力幫他引導。
隔天早晨查房時，一群人看到陽光透過隔音窗，照在昨天還睡著阿繡的空病床上，剛來報到的小護士小聲問我：「阿屠如此深愛著阿繡姊，為什麼到最後他在對阿繡姊的互動，卻會變得又被動、又好像漠不關心呢？」
「就是因為他們夫妻倆愛得深，才會因悲傷過度，而產生了『悲的情緒』、與『逃的理智』之間的『解離』現象。」
「解離？」
「是指下意識將情感與理智各自分解開來。」
「為什麼要解離呢？」
「因為可以讓理智暫時離開，難以承受的巨大悲哀啊。」
「喔│，我有點了解了。」
「所以阿屠並沒有漠不關心，或不再愛阿繡了，而是他下意識產生一種，自我保護的行為之一。」
「假如『解離』可以防止過度悲傷，那不是很好嗎？」
「但是，那只是表面上的感覺，因為假如沒有順利引導的話，反而會造成病態悲傷，變成更負面的影響。」
「那該怎麼辦呢？」
「像護士小玲一樣就很好了。」
「您是說要主動引導產生解離反應的遺族，問他們是否願意一起參與遺體護理、或幫遺體做一些像穿鞋子、或為逝者祝福等的事情？」
「對，或引導遺族完成，跟逝者之間的『幸福人生四件事』。總之，要善用護理陪伴，幫助遺族從『解離』現象中，再度重整自己，才能早日讓遺族完整的走過悲傷。」（完）
文章定位：
